山高水远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节日将临

“你好,先生。”她走进理发店。

理发店喧闹、芬香,门口有永恒闪烁的旋转灯筒。

她以为那些音乐是从灯筒里旋转出来的。

门外的天气她没有注意到,但理发店还像是战时充满梦想的乐园依旧营业,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淡淡的微笑。

“当然,我要剪我的头发。”她回答。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头发染成漂亮的浅紫色,像雾一样弥漫在脸颊旁,看到她时眼睛一亮,伸出来的手纤瘦有力,为她指明方向。

“您是新顾客吧?看您有些陌生。您的头发真长真漂亮。”

他手握她的头发在颈后,像握住一条肥硕光亮的鱼,一不小心就从手中滑落。

那种滑腻的手感,比丝绸更厚重,打湿后带着类似植物汁液的粘稠,垂在他手心,把他手掌的倒刺抚平。他一时沉迷于此,醒来时分辨不清理发店里播放的音乐是在第一遍还是已经到了第二遍重复。

“抱歉,女士,我忘记了时间。可是您一定要告诉我,您从前在哪里护理您的秀发?”

她闭上眼睛,任凭他抚弄她的头皮,轻轻地吐出话来:“我从来不去理发店,我自己护理我的头发。”

 

“那么,今天您来这里,想要做什么发型?烫卷?染色?修剪一下?您的发质非常健康,非常健康。”洗完头后,他把她推到镜子前,麻利地在她胸前罩上一块白布,拿剪刀开始在她脑袋边比划,“特别长,又黑又亮,完全天然无损害的头发!所有造型都可以做!”

她有点不知所措,从镜子里仰视他,看到他手中已经握着的剪刀后,慢慢恢复坚定。

“当然,我要剪我的头发。”

“对对对,我也不舍得染烫,弄坏你的头发,我们修剪一个漂亮合适的长度好吗?现在的长度对您来说太长啦!”他热情洋溢,脸颊上映出快乐的红晕。

而她岩石般的神情又裂开一丝羞愧的痛苦,微微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好的,修剪一个合适的长度。”嘴上那么答应着。

他吹着口哨准备起来,高声向对面工作的同伴借某种剪刀,把镜子前的各种吹风机、梳子、其他工具移来移去,砸得砰砰响。

她就在这个时候又悄悄修复了脸庞的裂纹。

“就——剪到这里吧……”她比划了一个位置。

他手举着,呆若木鸡地看着她,充满了困惑。

“就剪到这里吧。”她重复。

“可是,我不明白,这里是哪里?”他的手掌覆过来,做梦一样碰到她的手,“您的意思是要一个齐耳短发吗?

“俏皮的……可爱的……活泼的?改变形象?”他喃喃,“或者您要一个帅气一点风格,我们都可以为您设计做出……可是你的头发那么长那么好看!”

“随便吧。”她凹陷在椅背里,满不在乎,“只要剪短它们。”

“我不明白。”他委屈地笑了笑,在短短的洗头时光后,他已经把她当成了朋友,全心全意地为她的长发所倾倒,他差点流出眼泪来,“我不明白,我以为你很爱你的头发,它们那么健康那么漂亮,你花了那么多时间来保护它们。

“只有那些头发质量差得像干草一样的人才会选择全剪短重新长出来!告诉我,您失恋了是吗?可世界上哪一个人都不值得您剪掉您的长发!”他摇头,坚决把剪刀放下。

她目光静静地与他在镜子中交汇:“你说对了,确实是精神问题。我开始掉头发了……你叫什么名字?”

“Tony。”他吸吸鼻子,把手放下来,红着眼眶专注地回望她。

“好,Tony,你知道吗?我很爱我的头发,自从小时候起,我的梦想就是留一头最长最顺滑的头发,我做到了,现在我二十七岁,我的头发从我二十岁的时候就没再剪短过,现在它们长到我的屁股,从二十岁时男孩一样的短发长到现在,几乎有七岁的年龄了。我坚持每七十二个小时洗一次头,严格控制水温在四十度到五十度。我试验出了最适合我的洗发水、发膜、护发素、护发精油,按规律使用;每个月吃一只矮人精灵的心脏,还会吃很多的黑芝麻糊、黑豆、红枣……我每天会用三把不同的梳子梳头,一把大齿木梳疏通打结,一把气垫梳按摩头皮,一把野生黑猪鬃毛梳把油脂梳到发尾,保持头发蓬松的状态,每天总共梳至少一千下。我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把头发用最柔软的发带绑住不让它们打结。我一有空就会用小剪刀把发梢所有开叉都剪掉……白天我最常用的发型是用簪子把头发挽起来,不会被发带扎变形,也不会散下来四处摩擦、打结……

 “可是有一天,我开始脱发了。

“我从浴室的地砖上捡起我的头发,几乎每天有十几甚至几十根,因为很长,它们显得更加多了。我把它们一根一根理出,放在大理石桌面上,每一根都强韧、乌黑,直到发尾,漂亮的句号。它们的尸体躺在那儿,像还活着,闪闪发光,那么多,大把从我头上掉下来。

“我试了很多办法,阻止它们离开我。

“其实办法很有效,是的,Tony,我看到你在掂量我的头发,它们没有继续掉到稀疏的程度,我保护了它们。

“于是生活继续。生活继续吗?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脱发的事情吗?我的头发又恢复到一天掉十根以下的正常情况。走在这个世界里,依旧有人经常问我:‘哦你的头发是怎么保养的?’‘你是怎么生活的?’

“我在浴室干净的地砖上捡起唯一一根掉落的长发,健康的、我的及臀长发的主力军之一,近一米长。想把它扔进垃圾桶,这时我却突然感到无法呼吸。

“我蹲在那里,手捧着它,像捧一条哈达,或者形象一点吧,捧一条老狗。”

他突然意识到她脸上有哭过的脆弱痕迹。

“它们累了,你明白吗?从出生那天起,在我的头皮上垂下来,柔顺、驯服,接受我所有的要求,整整七年。我难以想象它们怎么做到的,每天长一毫米,牢牢扎根在我头上?它们怎么面对这个危险的世界,每分每秒,留意不要被不怀好意的东西攥去生命,把营养源源不断地运输到发尖,简直像不停地翻山越岭。我那一刻听到它们的尖叫了,它们苦苦挣扎,每一秒不能停息,绷紧神经,互相呼喊着:‘不要牺牲!不要牺牲!’七年了,每一天都如此。那些逝去的,想必实在累得受不了,一不小心松开手,就掉落了。

“可是我头上还有千千万万的头发,每一根都在坚持,一想到这里我就要窒息了。它们早已不再年轻,不像我头部附近新生的婴儿,满怀希望的,天真地看这世界,充满活力,皮肤炖鸡蛋一样光滑完整,纯净的眼睛闪闪发亮,还可以尽情地跑啊跳啊,信心十足地向所有人保证,一不小心夭折了,也是毫不自知的,快乐地躺在那儿。可是它们的长辈,那些七年来我无微不至关爱的发丝,它们承担着太大的责任和压力……却几乎没有人替它们想过。

“我也累了……”她抒叹了一句,“我想也许我一直坚持的是一个错误,我囚禁了它们,让它们整夜尖叫,背上苦涩的枷锁。所以我只想尽快解脱它们。我差点在家里用手扯着它们把它们都扯掉……

“……但这样会太丑了是吗?”她停顿下来,仿佛做错了事一样悄悄从底下偷瞄一眼他。

而他僵立着,无言地看她。

“嗬……”她的小声叹颤抖了几下,“我知道你也许不明白一些头发有什么好痛苦的。但是,痛苦的是我。头发没有大脑,我有。我是一个人类,现在还没人能够真的搞清楚人类的大脑是怎么运作的,那些没来由的抑郁和窒息时刻。

“我怎么样向你描述呢?你还不愿意剪我的头发是吗?让我告诉你。

“这感觉是什么呢?你有没有想过,你根本无法停止思考。你坐在那儿,脑子里一个又一个想法冒出来,有的时候你被它逗得咯咯笑。可是当你仔细观察这件事的时候,当你不想再思考,不想想任何事的时候,你发现你根本做不到。念头就是,一直从不知哪个地方钻出来,占据你的大脑,你怒吼着赶它出去,那怒吼就代替它留下来,秃鹫一样盘旋在你脑海。我受不了这样,我一想到我没法停下来,有东西一直驱使我的时间往前跑我就痛苦地皱眉头,焦虑不安地来回走动。我强迫自己静止下来,可是只有身体呆站着,脑子里却很混乱,无数的想法涌出,覆盖前一个,像我的心跳,永远停不下来,我感到我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我再也站立不住,蹲下来捂住耳朵、收紧心脏,绝望地感到我无法控制自己。下一秒钟接着上一秒钟,下一分钟接着上一分钟,这就像是一条铛铛作响的铁律,是整个世界强大地罩在我头顶,往下压,往下压。拜托了,停一停,我哀求道,但是世界不听我的祈祷。

“那次出差返程,我们在飞机上等空出跑道来起飞,等了半个小时,我被要求摘下耳机。视频被暂停,机舱里嗡嗡响着,旁边的人脱了鞋子。我感到膀胱越来越涨,但是却无法使用洗手间。焦虑突然袭来,我不再担心什么时候可以上厕所,而是,担心我喘不过气来。我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想念我的卧室,一个安全的无人的空间,而这里挤满了人们,因为等待而嗡嗡响着。我被安全带绑在座椅上,渐渐随着飞机起飞而升入高空,耳膜鼓胀,我意识到假如我惊恐发作的话我无处可逃,我被钉死在这里。我紧闭起双眼,感受着一种可怕的坐立难安的焦虑在心中翻滚,害怕自己会不受控制地站起来,冲进过道、四处逃窜。可这是十几万里高空,狭小的机舱,我没有地方可逃。我只能被迫地接受这一秒一秒的流逝,一寸一寸的空间移动。

“即使那天我回到家里,躺在我安全温暖的床上,关了灯,我依旧无法安心睡着。我瞪着双眼对着黑暗,意识到自己或许失眠了。面对一整个黑暗的夜晚巨兽,什么也看不见,我渴望日出能将这种感觉驱散,可是我只能等着,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对着虚空,数时间的流逝。无法眼睛一闭,睁开时就天光大亮,我的意识清晰地在计算秒针的走动,只能慢慢熬过每一秒种。

 

“只有我看着我的猫的时候事情才会好转一点。我看着它专心地舔自己的毛,颈下的白毛,背部的狸花斑纹,它的白爪子,上面粉红色的肉垫。它舔得那样全心全意,抬起头看我的那双大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这就是我最爱它的地方,它不像我,被想法占据,它是它自己,它简单的小脑子里什么复杂的想法都没有,像白雪一样纯洁无瑕,永远都不会有。我看着它时平静了一点,感觉触到了这个世界离我最近的永恒,想象自己成为它。于是我紧紧地抱住它,它开始舔我的手臂,红色的小舌头一下又一下,我是那么幸福。可是我抱它太紧了,它不耐烦地从我怀中溜走。

“为什么它不能永恒地舔下去?

“为什么所有事情都有结尾,所有事情都会变化,一秒接着一秒。这是我爱的一首歌,我想要一直听下去,Tony,你可以做到吗?我紧紧盯着这首歌的进度条,看着数字一个一个跳动,它最终放到了结尾,一切都结束了,下一首新歌开始;夏天的下午一点钟,乌云层层叠起,我爱这翻滚的世界,让它一直这样下去好吗?可是风停下来的时候大雨落下来,雨变小的时候天变亮了,雨停了的时候太阳钻出来,彩虹挂在那里,还没等我去那里,它就消失不见。

“一切变化都太快了。为什么下一秒永远存在,为什么它不停歇呢?要么停下,要么永恒。可世界只是不停地运动和变化。我没有地方可以逃。

 

“所有事情都是连续不断的,这条街上一个店面接着一个店面,十字路口过去后还有另一条街。往上也是,往下也是,四面八方都是空间连着空间,时间连着时间,一件事结束了有另一件事。

“我知道,在最最小的尺度上,时空不是连续的,它们有间隔,美丽的空白处。多么美好的东西能活在那些空白处啊。还有这整个宇宙,那么大,时空在那里也不连续,有些东西活在那里。再远的地方,再外面的地方,也会有东西。再远一点,再远一点……东西连绵不绝。我没法再想下去了,没法再想下去了。我是什么决定了我怎么说出前面那些话,我不是蜉蝣,也不是银河系,我是他妈的人类,于是在我这里,东西连绵不绝,不停变化,有空间有时间,有第七天以后的所有一切,我为之痛苦的……人是怎么活下去的?嗯?Tony?当你一点都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你怎么信心满满,走在路上,却不觉得荒谬,所见不过是宇宙那么微小得像不存在一样的一面,那么庞大的东西在你身边但是你看不见它,那么庞大的东西创造出了你,但是你毫不知情,只是糊里糊涂地笑着,生活着,最后不明不白地死掉,怎么能忍受呢?你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你满意自己或别人的答案吗?你知道这儿外面有什么里面有什么吗?你知道一切都是为什么吗……

她的语词越来越破碎,最后变成啜泣。

 

“你可以为我剪头发了吗?

“我多留一天,它们就多忍受一天挣扎和痛苦。只有死亡可以停下连续不断的思想。死亡是战时的乐土。

“你满意我的解释吗?

“如果你不帮我,我也可以自己帮自己,你知道的。剪刀我会使,停止它们的某种形式,融入宇宙中,也许就是它微不足道习以为常的永恒。这便自由了。

 

“你可以为我剪头发了吗?”她小声地流着眼泪恳求。

他慢慢弯腰去拿镜子前的剪刀,用袖子温柔地擦拭她的泪痕。镜子里映出窗外天已擦黑,太阳一直向下坠去。理发店新布置的彩灯亮了起来,透过玻璃闪动曚昽的光芒。

“好了好了,不哭。”他替她擦干了眼泪,微笑着哄道,“我会替你剪头发,今天你很漂亮。

“你看,节日就要来了,我们剪一个漂亮的发型好吗?我们剪到这儿,好吗?”他的手在她肩头上方比划,“又温柔又俏皮,适合你的鹅蛋脸。”

她微微地颤抖着,软弱地回答:“好的,好的。你知道我无法拒绝你,你知道的,做一切你想做的,我是你手中的羔羊。”

他满意地笑了,手握她柔顺的长发:“会很好看的,我们就像《罗马假日》里的公主那样把头发剪短,然后夜晚去跳舞好吗?我们会一起做饭,一起庆祝节日,然后一起约会、散步、看电视、快乐地笑、给你的猫洗澡,最后滚进被子里睡觉,好吗?”

“动手吧。”她闭着眼睛点头,眼泪又流下来。

“嘘,不要乱动,当心弄伤你。”他按住她的脑袋,右手持着剪刀比划了一下,从她的咽喉处开始了。

他明亮的眼睛里只划过一瞬间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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