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远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镜湖

这件事的起因是这个城市下第一场大雪的下午,有一个男孩在公园的湖边放遥控船,陆续被几个人看见,他的回答都只有同一句话。

现在是大雪后的第二天,公园被昨晚上的雪覆盖,到处洁白一片。今年这场雪比往年晚了,尤其公园里的湖早在一个星期前就都冻上,之后天气一直阴天,现在已冻得很结实。湖面上铺了一层白雪,一时让人认不出来。湖中心很奇怪地有一小块突起的雪堆,也许是冰上伸出来的什么断枝残叶被雪盖住了形成的。

时候已经不早,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像雪没有下尽,这个周末上午公园里寒冷阴霾,人迹廖廖,小径上的雪都完好如睡颜。

 

William

过了很久才远远有人走来,手里的收音机嗡嗡的,发出的响声很快地消散在寒气中,被巨大的安静吞没。

这个人越走越近,看来是饶有兴致地往湖这里走来。他有点年纪了,个子不算高,但是身板很结实,戴着厚厚的毛耳罩。在湖面结冰处停下,这个男人张望了一下,站到冰面上一只脚划拉开白雪,露出镜子一般光洁的湖面。满意于冰面的结实后他叹息一口气,呼出一大团白汽来,伸伸胳膊腿,大约准备穿过湖到对岸去,这时也发现了湖中心那堆高起来的雪。他脖子往前伸,眼睛一眯,发现那似乎并不是雪堆,于是加快脚步,冲湖中心走去。

是一个通体雪白的船模,孤零零停泊在湖中心的冰面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男人走近它,弯下腰端详了一下,抬起头四处看看,偌大的公园目之所及一个人也没有,湖面上只有他的一行脚印。他又仰头看看天,好笑地绕着这个不小的船模走了一圈,蹲下来拿起这只船,翻来覆去看,觉得这像是个能遥控的孩子的玩具。船刚刚在的位置上留了个无雪的印子,男人余光在这小圆冰面的空缺处瞥到了什么,迟疑着拿手把这冰面抹得更大些,往里面望。

他登时被吓了一大跳,放下船用两只手急忙把冰面周围的雪扒开——这下他看清了,他手底下这湖中心的冰面下有一个男孩,紧闭双眼蜷缩着,就浮在这下面的湖水里。

这男人慌了神,扑在冰面上,大喊着拿拳头砸了几下湖面,湖面和男孩都纹丝不动。

“孩子!孩子唉!这怎么回事儿?!”他惊疑不定,抬起头四处张望着空旷而纯白一片的公园,寒冷的空气并不回答。

他回过头又拿拳头砰砰砰砸厚厚的冰面,冰面完美光滑,一点瑕疵也没有。这情形在这人心头激起了淡淡的怪异感,他不明白这个男孩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掉进去的。他扒着冰面往下看:男孩的头发半长,嘴唇乌紫(嘴角有一颗小痣),身材单薄瘦弱,缩在厚厚的衣服里,手指紧扣着他的腿弯处的裤子,大概,大概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于是他突然恐惧起来,想到了这男孩已经死了的可能,哆哆嗦嗦地想把手伸进口袋掏手机报警,这时,他突然发现那男孩的眼睛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透过冰面他看到那是一双非常漂亮的狭长的眼睛,眼珠沉静透亮,望着人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这男孩笃定十分,虽然神情不开朗,但是看上去是那种很成熟冷静的孩子。

比如他独自一个人背了只双肩包站在公交车站台上等待,双眼平视前方,脸庞像一潭平静的水。这是市里一院南门口的公交站,他身边站满了人,按着手背针眼棉花止血的小孩和被搀着的老人,闹哄哄的,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让他动了一下,拿出来接电话:

“……嗯……看完了,妈妈说叫你晚上别去了,姥姥在医院呢……我现在去钱老师家……嗯,带了,我保证课完了就去包老师那,数学卷子我都带了……”

他挂了电话,恢复成一动不动的样子,看公交车缓缓来了,就小心地把双肩包转移到胸前,拉开拉链里面只有一个大包装盒,上面印着似乎是只轮船。从包的夹层里掏出公交卡,他又把拉链小心拉好,包抱在胸前用手护着,等人都陆续进公交车了以后才抬脚上车:“滴,学生卡。”目的地是少年宫。

“嗬!”隔壁还在等车的大叔目送那男孩离去,笑道,“这个鬼孩子,真机灵,撒谎不眨眼,看来以后又是个人才。”

还是背着那个纯黑色的双肩包,他从辆小轿车的后座出来,绕到后备箱,抢先他父亲把自己的小型灰色行李箱搬了下来。他的母亲,很憔悴的样子,头发稀稀拉拉的,想要帮她儿子推行李箱,被他沉默着躲掉了。

他自顾自一人走在前面,背影单薄挺直,在安检前,像个横冲直撞的小狼继续往前走去,被他父亲拦下。他父亲说:

“该交代的我都已经交代了。你已经十三岁了,不是个小孩子了,爸爸妈妈就送你到这里。那,比赛加油,给你妈妈捧个奖杯回来,知道了吗?”

他点点头,看向母亲。

母亲上前摸他刚剪的板寸头,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安检口,张口无言一会儿,尴尬地笑了,她的脸更显苍老。他被他母亲搞得同样尴尬而站立不住,敷衍地挥手说了声拜拜,就大跨步往安检那里走去。

他薄薄地像纸片站在排队队伍里,脖子和眼神都直着,故意不扭头看他父母,手指不断扣他的双肩包带,最后,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向前递出他的机票,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在宽敞明亮的候机厅里他坐得端端正正,眼睛盯着地面上倒映的闪烁电视屏幕不动,边上那对来搭讪的中老年夫妻总问他些:“小弟弟一个人来坐飞机啊?”“是第一次坐飞机啊?去干什么呀?”“这么聪明的孩子,成绩肯定很好吧?”这样的问题。他毫无防备的眼睛最开始看了这对老夫妻一眼后,就再没扭头看他们,继续盯着地面,一边开始扣他的背包带一边无辜地点头摇头,吐出口齿清晰的两三个字回答。那对夫妻赞叹喜欢得很,不问话的时候也一直保持着那种极度慈爱的眼神歪头瞅他,还互相捣对方,说要是我们家小宝长大了也这么懂事聪明就好了,真是好孩子。

他扣背包带的食指尖用力而泛白,闻此更加拘谨,把手指伸进嘴里啃指甲,一会后才意识到,把手克制住、收回,又开始抿嘴咬下唇。

“既谦逊又腼腆……”老太太居然还在和那老头夸他,“圆头圆脑的,就要这样安安静静——”坐在开阔嗡嗡作响的候机厅,他的背坐得挺直俊俏,又有多么明朗爽利的阳光透过干净落地玻璃打在他身上,窗外造型流畅的飞机缓缓升空。

“有老多小姑娘喜欢你伐?”

他看上去绝对是那种从小到大都成绩优秀的男生。全班同学都知道他的英文名,因为班主任英语老师经常会在课上叫他的名字David、William或者Daniel之类的,叫他起来回答例题、配合她朗读文章。甚至班主任英语老师会在平时的时候也顺口叫他David,帮她统计运动会报名人数、帮她去隔壁班拿教案。

所有同学都不知道英语老师是什么时候、怎么知道他英语尤其好,可以胜任她的爱徒、帮手、得意门生。她好像从开学第一天起就知道他叫David,可以随时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他都不会搞砸场面。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气定神闲,那样周身笼罩着和其他坐着灰头土脸的同学们不一样的光芒,矜持像王子。

这样的光芒可以说总是笼罩在他身上。当初春的早晨天都不怎么亮堂,他穿校服双肩背书包坐在晃荡的头班车里。肩膀太单薄而显得脖子很长,从厚校服领口里伸出来,穿再多衣服都显得那一片莹白冷丝丝的,在昏暗摇晃的车厢里奇异地泛蓝光。可以听到后排有几个上同一所高中的女生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有时候其中的一两个会掏出手机偷偷躲在椅背后面拍他的照片。他毫无所动,看不出是否知道自己被偷窥,手里拿平整的试卷或是笔记本,专注地低头看。他的眼睛变得更加狭长,双眼皮不像小时候那么明显,所以神情不再显得无辜,眼神更冷静执着地看着他的课业,像一个理性的完美塑像。

车子朝前开,破开春寒料峭的空气,东方有太阳在奋力初生,他适时地把手里的东西整齐叠好,放进书包里,闭上眼睛休息,等待下车后走进洒满金黄色的校门前方。

公车上靠窗的男人啧啧赞叹着,多好的青春旭日,想当初我们也是这样年轻,哎,未来就可以从他们这样的年轻人身上瞧见了……

“孩子唉!”这男人看着这社会栋梁雏形走进校园,突然痛心地叫起来,“你是怎么掉进那冰底下的!”

原来那男孩手举着一只大大的船模,腋下夹一个黑色遥控器,其余什么都没带,跑到这城市里公园的湖边的。开始下雪了,今年第一场大雪,硕大而轻柔的雪花飘起来,飘得满天都是,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枯黄贫瘠的草木都渐渐被纯白包裹。

男孩珍宝般地捧着他的船模,轻轻把它放在湖上,拿起遥控器,认真研究起那上面的按钮。雪花密密地在他身边飞,公园里比之前更寂静,他低着头不为所动,仿若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着这整块湖。

“孩子。”有个男人撑伞从大雪中走来,他在河岸边的高处停下来看着这男孩摆弄船模,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男孩抬头看到了这个男人,又仰头四周望了望,回头看着他的眼睛微微笑着说:“伯伯,大雪纷飞,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玩船模。”

这个男人注视着这男孩的眼睛,好像能从这黑色透亮里看到自己,他大梦初醒一般脸色一变,握紧拳头,又砰砰狠命砸了两下身下的冰面,咬牙道:“好孩子!你撑住!伯伯去找人救你出来!”

接着他就火急火燎地从冰面上撑起来,僵着腿往湖边拼命跑去,向四处大叫着:“救命啊!有孩子掉湖里啦!”

他跑远后,湖中心恢复了安静,那只白色的小船静静横躺在冰面上。

 

砒霜

过了不知多久,安静被打破,又有一个人走上湖面,来到了这男孩的上方。这个人低头看了看冰上的船模,看到了冰面下的男孩。男孩睁着眼睛看着他,尖尖的眼角像某种毒牙。

你看,这个男孩必定是个冷漠的人,他的脸窄窄一张,嘴边上那颗黑痣让他年轻的脸显得阴险贪婪,特别是他的眼睛,细长一条目中无人。

他整个人也太瘦了,穿着西服站在舞台上,脖子尤其长,有些畸形的丑陋。但台下的女生一等他从侧边幕后走出来主持时,就发出躁动。他在后台收到的花太多,于是直接把它们丢进了学校的大垃圾桶。

他实际成绩很差,塞钱进了这所高中后,成天不穿校服,有时上课会躲在教室角落里睡觉,拿到作业了会骂人。有些去别的教室上的课他会翘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回来课桌上还会有女生偷偷放下的零食饮料。

他好像对此习以为常,胳膊在桌子上清出一片空后坐下,很随意地拆开包装就吃了。有时边上还有精致的小卡片上面写满漂亮的字,被他的胳膊碰到地上时,他永远都不会注意到,有人提醒他,他就一句话都不说地捡起来直接扔到垃圾桶里。

他其实有女朋友,是隔壁一间次了很多等的高中的一个女生,长得不错,身材也很好,经常给他买各种衣服和鞋子,据说家里是开连锁超市的,很有钱。但他还是会有选择地收女孩们送给他的礼物。有一次圣诞节,低年级的两个学妹相伴着互相打气在班级门口等他,各自手里都拿着礼物(真奇怪,好像她们能共享他似的)。他瞄了眼她们,收下了那个长头发女孩的礼物。那是个刚入学就在学校里很出名的漂亮女孩,她甜甜地笑了。而另一个和她一起来的女孩呢,有点胖,也准备把礼物递给他。他摇摇头,垂着眼睛看她,歉意地说:“我不喜欢你的头发。”然后露出像是没办法的表情,挥挥手走了。那个长头发女孩“唉”了一声,尴尬地立在那里,努力表现出替她呆在原地的朋友难过的模样。

那个有点胖的女孩,小心翼翼地去看教室的玻璃窗户映出的自己,十分普通的脸蛋和低马尾发型。她羞耻地一下子把脸通红,再也不敢看别人,低头拉着她的漂亮朋友走了。她坚信是她的头发太少了,像是包不住她的脸,她根本是一个可笑的丑角,衬托出了她朋友的美艳动人、气质卓绝。还是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色更安全。

于是你可以看出他的标准,在学校走廊里、在艺术节礼堂后台,他只和那些学校里人人都知道的又风光又有才的公主们玩耍。那些女孩像翅膀粼粼闪光的蝴蝶,每一个都自信地又笑又闹围绕在他身边,形成别人难以靠近的,骄傲明亮的区域。

有一次在食堂里,他排在队伍后面,前面恰巧有那个公主圈子里的几位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笑,有一位眼尖又说到兴起,“唉唉唉”地朝他挥手,像是想到了什么关于他的趣事,一定要他加入她们的聊天。他从善如流地从队伍的最后走到前面来,被那个女生亲昵地一把搂进队伍里来。“和你们说喔,就是他……”

结果就排在那几个女生后面的一个高一男生不干了,他早就已经皱着眉头无心看手里的书,这时发现她们更加过分,明目张胆地让他直接插队,就气血上涌,上前问他为什么违反纪律。

他还没说什么,叫他来身边的那个女生却是被追捧惯了,看到学弟那么一脸不耐烦地质问像是给她脸上打了一巴掌,当场面上过不去,把他挡在身后,像只小母鸡一样冲出来,尖声反问:“关你什么事啊?!”

那个学弟颇有些迂腐又满头热血,说就插在我前面怎么不关我事,你看所有人都遵守纪律为什么他就有特权,这样社会怎么公平? 

女生气笑了,眼神扫过那男生说你这人有病吧?

两个人开始抢白着互相说得越来越难听后,那男生就气冲冲地去后面找值班老师来扣分。

女生追过去冲他大叫:“你扣啊!是我让他过来的,扣我的分,当老娘和你一样稀罕这点分呢?”

她身后的女生们自知理亏,不想把事情闹大,赶紧把她拉回来劝她说跟这种傻逼没什么好吵的。

值班老师来了,那女生便昂着头迎上来说是我的错,扣我的分。值班老师竟然是她身后的公主团里其中一位的爸爸。“赵老师——”那女生有点窃喜地叫到。这位父亲却十分严厉地拿笔敲板子说:插队的、让插队的,一起扣!那女生顿时唰地眼圈红了,背过身去报两个人的姓名班级。好多同学在一边围观,场面搞得很难堪,他在后面一直都沉默没说话。

后来两个人的分到底没有被扣掉,这事情却并没有完,那个小公主被给难堪的事情当然很快传到她的圈子里,许多男生朋友都给她抱不平。其中一个据说是和她青梅竹马的男生,最近在追她,集了一帮好兄弟打听到了那个给她难堪的学弟的班级,要去他门口堵他。

“你等着!”来刺探学弟位置的那个男生很有气势地向他预告,小学弟傻眼了。他从小是个乖学生,考到这所高中还没交到什么朋友,也从没见过这个阵仗,一头热血全冷下来了。

后来小学弟只能找到他——那个插队的男生,看他好像和那女生一帮人关系很好,希望他能帮忙说话,让这件事平息下来。

他斜倚在门框上,低头看这个屈辱又不甘心的小学弟,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我和他们不熟。”他说,“是他们非把我拉过去,也是你非要找老师扣分的。这事和我没关系。”

“可是你是导火索啊!我向你道歉!实在麻烦你了同学,是我不懂规矩行吗?”

他噗地笑了,摇头准备走了:“‘规矩’是什么啊,同学,你想得太复杂了吧,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以后别像上次那样就行了。”轻描淡写地回教室了。

小学弟惶惑地等了一个礼拜,风平浪静,就在以为他们果像他说的那样只是吓唬他,放松了警惕的时候,还是在某天晚上在校外被人教训了一顿。

这事被学校领导知道了,还把他也请到办公室问话。他进去的时候可以看到小学弟也站在那,脸上倒看不出什么伤痕,只是神情依旧很耻辱。他把在食堂关于自己的事描述了一遍,因为打人的事确实与他毫无干系,所以什么处罚都没有受。处理这件事的老师和蔼地看着他:好的我了解了,你回去吧。唉,回去把校服外套穿上!好好听课知道吗?他回头礼貌又带了点俏皮地笑,像来时一样插着口袋走出办公室。

毫无疑问他很招老师喜欢,尤其是那些四五十岁人到中年的女性老师,都幻想有一个他这样高瘦安静像王子的儿子,没有就只能把过分的宠爱倾注到他这样的男生身上。

他的班主任英语老师就是如此。明明他几乎每天都去她办公室里重默,但那好像变成了一种开小灶的方式,她耐心地教他记忆方式甚至透露明天默写的句子。英语老师的小女儿(这个可怕的小姑娘),放学了也常常在一边看书做作业,和他分着吃一盒水果。

有一天傍晚英语老师被其他老师叫去开会,她的小女儿一等她脚后跟从门口消失就卸下乖巧的伪装,暴露出恶魔的本质,开始不停吵闹骚扰后面办公桌上两个重默的哥哥。

他就在其中,小姑娘和他更熟,于是坏笑着就要帮他涂上粉红色的指甲油。

他一缩手,冷着脸拒绝了,见她瘪嘴就要哭闹,就一指旁边那个一起重默的眼镜男生说,这个哥哥写好了,涂他的吧。

小姑娘很听他的话,嘿嘿一笑就蹭到另一个哥哥身边。

那眼镜男生马上举起手来,一连串投降,死也不肯涂。

小姑娘却开心地咯咯咯笑,追着他往他手上、衣服上涂。那男生苦笑着躲避不及,向他求救,他也没办法,于是只能往边上跑,小姑娘就盯着他追。突然不知怎么的,她撞到桌角上,摔了一跤,手里的指甲油瓶轱辘轱辘滚到一边,这下声势浩大地哭起来。

他停下手中的笔,走过去蹲下来查看,幸而没有摔得严重,只是哭得喘不过气来。

英语老师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那眼镜男生在一边吓呆了,而他在试图扶她的女儿起来。

她气急,抱起女儿一边安慰她一边质问是怎么一回事。他就回答说,妹妹非要给徐康涂指甲油,他不让,追他的时候摔了一跤。英语老师不满的目光又射向那个眼睛男生问他是不是这样?那男生看了眼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畏缩着点头。

他找出那个滚到桌子底下的指甲油瓶子给英语老师。“好,谢谢。”她脸色不太好,但也不好向那男生发作,扭头骂她女儿:“我有没有说过不许你弄这个?!”她女儿刚刚降下来的哭声又瞬时拔高,抽噎着说妹妹,妹妹撞到了疼……

她哄完女儿,心烦意乱地挥手让两个男生回去,眼镜男孩赶忙垂着头往门外走。

“徐康把你东西拿回去啊!”她愠怒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那男生一顿,又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转回来。

他已帮他把笔、修正带都拿上,半途中递给他,一起往外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唉,William!”两人都回头,“你去帮我把会议室里的本子拿回来,绿皮那本啊!”

他答应了。

走进室外冰凉的空气里的时候,那眼镜男孩才像冷静了下来,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从办公室里传来英语老师的叹息:“真是的,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而他在走廊尽头拐去会议室了,眼镜男孩目送着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压在肩膀上,抬不起头来,只能朝着他那个方向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懦夫!”

 

有再多无知的青春期或更年期女性喜欢,他实际也依然是一个又蠢又坏的人。

当艺术节举办的三行情诗比赛在文艺汇演总结、评奖的时候,他手拿着麦克风站在舞台雪白的追光里,居然笑着毫无自知地贬低那个五岁小妹妹写出来的多动人的、对她父亲像大树孕育庇佑她表达爱意的句子(所有人都觉得那棒极了),而转头赞美另外一个像烂俗民谣一样的诗。结果那个小妹妹的诗是一等奖。谁也没有意识到,假如把一切录下来并回看,当他在轻蔑地笑那诗的时刻,比对最后的结果,他化妆精致的脸真是一个令人尴尬得手脚蜷曲的讽刺。

还有一段时间学校里来了几个澳大利亚的交换生,个个高挑时髦,跟着他们各自交换的中国学生在校园里穿行。

活动课,他从课桌上臂弯里抬起头,随手拿了张数学试卷涂抹。他坐在最后一排靠后门,西方快落下的太阳光洒在门外走道上金黄一片。题目毫无头绪,他脸色很差,咬着秃了尾巴的水笔小声嘟囔着“操——操你妈逼”。这时三四个澳洲女生突然聚集出现在门口走道上,敲了敲他身后的后门,很不好意思地开始用英语对他说一些话。

她们温和明亮的蓝眼睛高高在上,折射着金黄色的阳光期待地看着他,他呆住在草稿本上乱画的笔,非常想试图听懂她们在说什么。但是那些外国女孩的外国话真是好,他徒劳地看着她们嘴唇动着重复了好几遍同样的话,只能佯装理解地跟着点头。空气有几秒难以忍受的停滞,然后她们互相迷惑地对视后,抱歉地笑了,又抱歉地离开了。他目送她们嘻嘻哈哈的,用更快的速度叽里咕噜地说话走远了,脸上还僵着那个表示很想帮忙的友好的帅气笑容。

而他唯一做的好的大概就是打游戏了,那时多半和他的女朋友、朋友们在一起。那女孩穿很短的上衣露出细细的腰,头发和脸精心打扮过,就坐在一边看他玩。

他一竞技起来态度变得非常强硬,一旦队友里有弱一点的,他就用各种冷漠的语言暴力对准那人。

即使是他的朋友也毫不讲情面,当面质疑他的能力,提议换人,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都不眨,像是在说换件衣服一样简单的事。那人也不说话忍着,脸色差得像能马上掀桌子走人,但是没有,他们都知道他打得好就是有底气。

打完游戏后他好像一点都没发觉别人心情不好,依旧强迫着推那个刚才他面无表情对着说“要你有什么用还不如我自己来”的朋友一起去篮球场打球。

他的朋友们都坐在篮球场边抽烟,佝偻着背,一排油腻腻地占住了球场,把几个个子矮了很多的小男生无声赶到另一块场地上。

他玩球随意地往篮筐丢着,弹到一边后就有人捡起来扔回给他,他漫不经心地接着继续投。

有女生拿着相机在球场附近晃悠,似乎在慢慢靠近他。他余光瞟到了,手里的球用力砸篮筐没进,就不耐烦地从鼻子里粗喘口气,扭头皱眉对着一边的人说了几句话。那人听完后就跑过去礼貌地“请”那女生离开。

那女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被羞辱了,气得脸涨得通红,展示着她的相机:“我又不是在拍你们,别自作多情了,我是那边小孩的姐姐!”说着急忙跑着回那几个小男孩练习打球的场地去了。

这边他所在的球场却开始发出哄笑,几个朋友开始和他开那个落荒而逃的姑娘的黄色玩笑。他低头忍不住地笑,脸上的痣跟着笑得很生动邪恶。

接下去他的那些朋友开始关注那边球场,一看到有什么失误,就统统笑起来。他在他们中间被簇拥着,没有笑那么大声,只是无意识地把眼皮一撂,轻轻朝那女孩和男孩们往下扯了扯嘴角。

最后他觉得有点无聊,就扔了球,往旁边的公园走去。

他小的时候才经常来这个公园,来试水他那些可遥控的船模。

第一次试水的时候正赶上那年第一场大雪,有人经过他身后的高岸,目光在他身上扫视,好笑问道:“小孩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他微微侧头斜眼看了那人一眼,没理。那人停了下来,问道:“怎么这么没礼貌?你爸妈都是怎么教的?”

他这才转过头来,抬起下巴与这人对视:“大雪纷飞,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玩船模。”

这人被男孩的眼神刺到了,这男孩的眼睛生得奇特,内眼角尤其尖锐,像浸满毒液的蛇信子,他无礼又自得的眼神气得这人朝冰面“呸”了一口,快快走开了。

 

蜜糖

下一个走来的是一个打扮入时的胖乎乎的少女,上高中的样子,叫唤着一个叫“小如”的名字,东张西望地来到湖边,看到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就开心地走上去滑来滑去。滑到湖中心的时候,被那船模吸引注意力,她走过去,看到了冰下的男孩。

“天啊!”她尖叫道,再去看男孩的脸,他已睁着眼睛看着她,一双狭长的眼睛,那么熟悉。

再细长一些,就是她描摹过无数遍,深深迷恋的那双眼睛。

在学校论坛网页上,在很多个女孩手机相册里,到处有一个男孩的照片、视频,里面都藏着这双眼睛。

她知道他其实不喜欢被人拍照片,觉得实在被打扰的时候会很无奈又好笑地阻止,直直地走过去对别人说“能别拍我吗?”这样的话。所以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拿出过手机,她只敢在他不可能注意到的情况下偷偷拍一个模糊的背影,没有人除了她自己能认出那是谁。

但是她还是会兴致勃勃地保存、翻看网上其他小姑娘偷拍到的清晰漂亮的照片。她那喜欢哲学的闺蜜对此嗤之以鼻,说她这样的行为同她亲自拍下那些照片没有本质上区别,说是什么需求提升了供应,产出又加大了需求。她实在不想理会这些了,她爱他爱得发狂。

他不喜欢穿校服,每天到了教室就把校服外套脱掉,里面他自己风格简洁的上衣总是和底下宽松的校裤搭在一起,极瘦削的直角肩膀一撑,像是某种运动休闲时尚走秀里面男模可能会穿的样子。球鞋有好几双,都是经典的样式。她某天发现他的橙红色球鞋配上他湖蓝的套头衫,还有袖口上小小的荧光黄logo,又激烈又冷淡地好看。那些色彩唰地刻印在她视网膜上,她的审美被这些明亮纯正的大色块彻底捕获,分辨不清他身上的那种既漫不经心又严肃淡然的气质是他本身还是衣服带给他的。她再也想象不出来他还能多好看了。

也许是他嘴角边的那颗痣。她仔细研究过他的脸和身材。那颗痣长得恰到好处,让他的嘴角有向下的趋势,再加上细长、内眼角尖尖、遮瞳明显的眼睛(睫毛蓬松得她想在那上面睡着)、他白得没有血色的皮肤,造就了他冷淡的脸,眼帘遮下去的时候就冰冻三尺。但是当他稍稍瞪大眼睛的时候呢,你会注意到他脸上残留着就在腮边的婴儿肥弧度,他整个人都变得天真、圆润、无辜;他又瘦得薄薄一片,肩膀又平又低,脖子细长、弧度优美,于是某一时刻让人有种错觉他是比他实际年龄更小的少年。乳白的脸颊圆弧连接他柔软的耳朵,仿佛能闻到他散发出的某种:刚刚长出两颗幼小洁白门牙的柔嫩的婴儿牙床,去试图啃一瓣西瓜瓤,弄得脸上手上都是的,那种水果的清香和奶香混合的可爱味道。

但他完全不是那种常考年级第一的完美高中男生,他的成绩甚至很差,语言类的学科尤其差。英语班主任老师在恨铁不成钢到极点的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点他的脑门,说他是绣花枕头。

但学校课业对他来说实在太艰难枯燥了,他完全不能反应过来那些相似但又完全不同的定理、语法、答题规律,甚至听不懂一个复杂一点的要求解析句子的问题。当他碰到他最头疼的题目的时候会使劲啃他的水笔,实在想不出快崩溃的时候就小声骂:“操!操!操他妈的——”有一次他做数学试卷,正是这样骂人,几个当时在他们学校交流的澳大利亚姑娘在教室后门口敲门,很抱歉打扰地用英语问他问题。天地良心,他一点儿都没听懂,她们重复了好几遍,他都囧着脸无辜地看她们,幸好有隔壁的同学来救场,带那些女生去找会议室。他若无其事地回来看了会那道他刚才痛骂的题,去隔壁同学桌子上抄了答案,继续做下去了。

他最多擅长死记硬背文言文,流利但完全不考虑句子意义地吐出那些长篇古文,像是在记忆一首歌,背到哪忘记了,重复几遍上一句,下一句就能顺势继续唱出来。他也绝对没有去看那些被要求读的大部头名著,他关于这些的习题都是投机取巧,随便瞎糊弄过去的。甚至你足够有理由怀疑他没有那种可以流畅快速看懂一本书面文字基本意思的能力,因为他看其他语种电影的时候总是跟不上底下的中文字幕!

比如有几次午休时间他们的生物老师来值班,下了部有关海豚的纪录片放给他们看,全班同学都安安静静地认真看着,包括他。但是投屏上的一段段双语字幕对他来说太长,又消失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充分理解这个纪录片的意义。即使是这样,在全班同学凛然看着屏幕上大量困住的海豚被捕杀,一片海域里全是恶魔般血红色翻涌的时候,突然教室里就传来吸鼻子的声音,因为大家太安静而格外响亮。所有人诧异地转头看,就见他眼睛和鼻头通红地坐在最后一排,眼球闪烁粼粼的水光,一动不动难过地看着那部他没完全搞懂的纪录片。

即使听不懂或是考得不好,他上课时也不会卑微地低着头,他总是认真看着老师或者是黑板,坐在那里安然像一只天鹅,唇边几乎带着一种自在的笑意,整张脸显示他全心全意地沉浸在一种状态里。你已经知道绝不可能是听课的状态,他也不在看手机、小说或是玩手指、游离思量一些复杂、乱七八糟的念头如同所有不想听课的“坏”学生一样。那状态有点像他在打他喜欢的电脑游戏,只不过把那个游戏替换成一种什么都不在想的毫不知情的空白状态,比任何一个经过训练的冥想者都更专注于这段时光。有理由质疑那个说人类大脑每七秒必定会冒出一个想法来的科学研究,因为他专注投入在课堂里他纯净的空白大脑时空里,像一个小动物,或也许是大脑整个被一种放慢流速一万倍的液体包裹、替换掉,迟缓、宁静,什么杂乱忧愁焦虑都没有。

她爱好哲学的闺蜜还是不屑地呛她,说他那些时候总得在想些什么。

“也许吧!”她回答,“我说的他那种专注也许不是说他真的什么都不在想,而是,而是他整体的,从一天的开始到结束,从今年一月一号到最后一天,他的人格、生活是那么纯净简单,不会有那些奇怪的焦虑的想法从心里突然冒出来占领头脑把当下搞得乱糟糟的,他只关心他想做的事,一心一意地去做,且永远在做,即使他面临并思考了很多很复杂的情况(他母亲的病、市中心的交通、游戏里最优的战术),但是他其实好像没有放在心里,他的心脏或是大脑被他那种缓慢流动的透明液体保护起来,一直在底下持续运作着,保持他的生活和意识没有被分割碎裂,一直是一块完整的白玉……”

“我明白,我明白你想说的是什么。”她闺蜜点头,狡黠地笑起来,“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很笨很迟钝,不够敏感,没法深入想问题,才能那么简单自在。”

“你说的很对!可是那又怎么样?在这个时刻天底下有那——么多聪明人,可我只遇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

“就因为他长得好看……”

“你很讨厌!小如!”她气咻咻的,“你要做的只是倾听我的少女心事并适时附和!”

“好吧,好吧……但是你知道,在这个时刻这个天底下,你也一样好看。”

“不行,我太胖了,我的下颌自从我停止长高以后就一直在往两边长,你看,而且你快看我的痘痘呀!”

“但是至少,在你发现他的美好的同时你也拥有这样的美好,否则你根本看不见。”

“……噢,小如,你真好,我爱你……”

 

但是她不会承认他真的有那么笨的,他依然有突然闪光像古灵精怪、蕴藏魔法一样的时刻。

当他傍晚日常去英语班主任老师办公室重默单词的时候,英语老师那个上中班的小女儿也总是在她妈妈身后乖乖地看书或者做手工作业。那个小女孩被她妈妈打扮得整洁精致,那么乖那么文静,其实是个蔫坏的伪装者,会在背后偷偷帮来重默的哥哥姐姐作弊。

某一天英语老师被其他什么老师叫去代替监看学生,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临走时嘱咐他默完了就放她桌上,时间差不多了去吃饭吧。就见那小姑娘等她妈妈消失了几秒钟,唰地放下手里的书,扭头从她的书包最里面翻出两瓶小小的指甲油。她自然是已经对他这个大哥哥很熟了,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半弯着腰扒在后面的办公桌上默写单词。于是她一改文静害羞的前貌,变身成刁蛮的小公主,向他索要帮忙作弊的回报。那时英语办公室里已经没有老师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小孩,像接头秘密信号一样对视着坏笑。他迅速抄好最后的几个句子,看到小姑娘像头小豹子蓄势待发,瞅准了他的手擒住,不容拒绝地要往指甲上涂。他竟然无比沉着没有被吓到,伸出小拇指和无名指,和她讨价还价:就涂这两个,涂完了我帮你涂,怎么样?

小姑娘嘟嘴严厉地想了一会,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就和她说这只手涂绿色的,那只手粉红色,这样更好看一点吧。她兴奋得在办公室空地上乱扭,在等他甲油干的时候,她就非要给他表演舞蹈班里刚学的下腰。

屋子里都是油漆味,他跑去把窗子都打开通风,回头问小姑娘:给你涂了,你妈妈不会发现吗?

就涂薄薄的一层好不好?她的姿态转换得极快,委屈的小狗似的低乞:我会把手指头缩起来,不会被她发现的,刘小璐都和我打赌了,我一定不能输给她,你不知道她有多坏!

好吧,他接过极小的指甲油瓶,超级认真地叮嘱,你自己当心。

他的手一点都不抖,轻轻托着那小女孩幼鸟一样的手,往上面一个一个刷颜色,像在进行某种修补钟表、涂制瓷器的精细工作。

两个人都屏息盯着那两只手(指甲盖极小),完美完成最后一个手指,一点没涂歪。

他于是在老师还没回来前溜之大吉。

后来指甲油还是被英语老师给发现了,不是她女儿指甲上的(那些早就在他走后未干的时间里被小姑娘不慎蹭掉了),而是收拾书包的时候翻出几小瓶,当场没收。

往后他再来办公室重默,就悄悄翘左手的粉红色小指示意小姑娘。小姑娘又眼红又恶作剧般的兴奋,把英语老师试卷上的标准答案都装作画画写在画纸上给他看。

他手上的指甲油留了很久,各种同学看到了,都偷偷笑,然后叽里咕噜叫身边的朋友去看。他好像一点都没有困扰,你分不清他是真没注意到还是假没注意,反正他一脸坦然地排在食堂队伍里。终于有大胆的女生跑来憋着笑问,同学,你为什么涂这么粉嫩的指甲油啊?她身边的男生看了后哈哈大笑:人家喜欢不行吗?然后给他竖大拇指:哥们你这个颜色太骚气了!

他一本正经,像是只理解了第一个问句,比上课回答问题还认真:这是我们老师秘密研发的重默标记,谁一张试卷重默三次了就涂一个,保证你不会来第四次。

边上同学都迷惑地被逗笑,那提问女生叹息,我倒也想重默,但是凭什么你涂指甲油不会被德育郑老头抓啊?男生涂指甲油就没问题了吗?啊?

听到的同学笑得更甚,他也跟着傻兮兮地笑,打饭阿姨在前头催促他,唉小伙子,到你啦!

他伸出饭卡的手上那种类似玫红的荧光粉色,另一只手则是淡粉绿,其实一点都不娇媚突兀,反而是俗气到极致变成艺术气息浓重的清冷,个性十分。这些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意识到,但是,他会偷偷塞给英语老师的小女儿另一瓶新的粉色指甲油,然后若无其事地交试卷离开。

关于这个指甲油和英语老师女儿的事其实是她成了学校诗社的社长,他们熟起来之后她才知道的。

她高二时,诗社的学姐社长要准备高考,把位子传给了她,同时嘱托说,那个和你同班的男生,你知道吧,就不用管他,给他签满勤表就行了。

原来他莫名其妙地参加诗社是因为这是学校里唯一一个没有指导老师的社团,而当时的学姐社长是他的女朋友,他可以自由地干自己的事情。现在他的女朋友已经换了。他交过好几个女朋友,都是各年级里漂亮的女孩,但是哦,他看上去就像没有谈恋爱的那根神经一样,女孩们更像是互相暗自比拼,轮流挂一个荣誉名号,谁送的礼物他收下了,谁和他一起去食堂吃晚饭,谁期中考排名更靠前,实际和他好像一点关系都没有。漂亮又优秀的女孩们自己竞争得暗潮涌动、火花四溅,后来回看又觉得像是过家家一样,于是相继退出。

而他置身事外,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鼓捣一堆零件,像是拼装什么模型。她点名时就跳过他,直接给他在表格上打上出勤的钩子。每次社团活动都如此。她生涩地带领社团里的同学看鉴赏短片、出题目作诗、评比优劣,他在后排像透明人一样专心组装他的各类模型。

她以为他对诗歌毫不感冒,但有一次他们在讨论对上次题目的回应,好几首诗都非常不错,气氛难得热烈。有个高一男孩突然想起什么,蹦起来又去黑板上写了句话,说这是他六岁的妹妹想出来的,在这正合适。

她看了,眼睛一亮,“大伯抱着我往前走,我是大伯斜长出来的枝丫”。那六岁的小妹妹天真地对哥哥说了:我本来不像树枝,但是我看到对面走来一个一模一样的伯伯,也抱着小朋友,小朋友坐在伯伯的手臂上手往前伸,小朋友的腿就像从伯伯的怀里长出来的,小朋友的小手是更小的枝丫。我看到我的大伯脸上手上黑乎乎的,好像树皮,我也从大伯身上长出来,在他前面和他一起向前走,他还没有看到伯伯和小朋友我先看到了,我才发现了,原来我也是大伯身上分叉的小树枝。

她偷偷地想笑,实在喜欢这个同学的妹妹,抬头突然发现教室最后,他总是低着研究模型的头也抬起来了,看着黑板上刚写上去的字,嘴巴里不解又饶有兴味地念叨着那句话,像在嚼一颗味道奇怪的糖,像从没吃过的千滋百味,不舍得咽下去。

那时她看他也看呆了,也像从没见过这糖,忍不住不揣测他是否被这句诗触动或者说他也许是能够读懂诗歌的。她有那种希望他从此开窍,慢慢懂得语言、诗意、智慧的美的曚昽愿望。是不切实际的,他大概只抬起过头那么一次,其余还是像包裹在未开蒙的混沌里一样只顾组装模型。她想过了,也许他那种咀嚼诗句并不是足够敏感到会读诗甚至成为诗人,而更加是第一次听到一种好玩的说法,同一个双关语的笑话一样,他琢磨着,然后又忘了,是他那块完整的玉石世界快速豁开又闭拢的缺口、昙花一现,一切都回归平常,他毫无变化地不停组装各种模型。

她问过他为什么不自己组建一个模型社,一定会有人响应的。其实她问出口的时候已经知道他会怎么回答了。他果然礼貌微笑着摇摇头,说,我不行,干不了这个。

后来高三毕业了,她在学校最后一次见他,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他,然后在离开的时候偷偷抹眼泪。“我知道,我已经预见过,当风吹起金色麦浪我想起他而无比幸福的时候,我就应该预见到将来我会为他流眼泪。”

他没有拒绝,看到礼物后眼睛笑起来了,马上拆开来,说:是一只船吧?我好久都没有碰过船模了,以前我小的时候玩得最多,是可以遥控的。然后他才想起来要谢谢她,害羞地慢慢把零件包装塞回去,有点结巴起来:呃,我也不知道你会送我东西,那,我也不知道,你要我回送你什么吗?

她差点被他的不通人情气笑,她说:不用不用,那祝你前程似锦……永远保持现在的心!

她觉得她像是在给他下一个诅咒,自私地让他永远留在纯净的雪白世界里,永远是那个安静玩模型的男孩。

对了,那个船模,她买了一个几乎是全白色的船模,她看到他把它拼装好了,兴冲冲带到公园的湖边。

突然就开始下雪,今年第一场大雪,他站在湖边雪花里,研究一个黑色的遥控器。

她路过湖边的高岸的时候,恰巧看到他了,就停下来,默默看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开口:“下大雪了,你一个人在这吗?”

那男孩回头看她,尖尖的眼角缠绕情丝一般动人心魄,他淡淡地重复她的话:“姐姐,大雪纷飞,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玩船模。”

她于是醒来,从他的眼睛里拔身出来,呆呆地跪坐在冰面上,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她摩挲着冰面流连,喃喃:“是你吗?我不敢——”一下子突然一个惊颤回神,立马从冰上起来,疯狂往湖边跑,开始大喊她在找的那个女孩的名字:“小如!小如!你在哪儿?有人救救他吗?”

跑远了。

于是,湖中心的冰面上又回到平静。

 

驯养人

这平静持续了没多久,又有人从公园的树林里走出来,来到湖边,发现了湖中心异样的痕迹,慢慢往这里走来。

她走近了,是个戴着厚毛线帽的女人,毛线帽盖不住的后脑尾部却露出苍白光裸的头皮。她慢慢地靠近那只白色船模,似乎感到它的样子很熟悉,于是伸出细长干瘪的手指去碰它。她的手指一碰到船,停顿了下,就马上拿起它抱在怀里,迷惑又喜悦的眼睛四处看,那双眼睛狭长的形状和尖尖的眼角都和冰下那男孩的一模一样,只是更大些,眼皮松弛。这双大眼睛触到冰面后顿住,接着她发出了惶惶的一声惨叫,已经扑通跪倒在那块坚硬的冰面上。

她的手不敢相信地摩擦着冰面,又握成一圈把脸凑上去看,确确实实地看到那男孩蜷缩在冰面下。

“我的宝贝!我的孩子!苍天啊!”她无意识地叫着,把脸紧紧压在冰面上看底下她的男孩,“宝贝你睁开眼看妈妈一眼——”那男孩睁开了眼。

他这时的眼睛是多么像她啊,他的脸颊饱满得像一个甜蜜的毛茸茸的果子,当初高中毕业后身边挽着一个女孩子的时候他的脸上依然有那种婴儿肥的弧度,只是那时眼睛已经变小了,眼皮沉下来有点让人看不透。

当他还小的时候,她就总是对他皱眉,他那么小,就显露出一种似乎是从天性里带出来的顽劣与残忍。她暗暗厌恶甚至害怕他身上的那种恶。当火烧云映得整个西边天空血红的傍晚,他迈着他小小的腿在院子里疯了一样地跑,专门往砖头、台阶、木头堆这样的危险地带上跳,手里紧握不知从哪捡来的破树根,当做匕首,挥舞着打到跟在他身后的姥姥。他的姥姥一手端着只小碗,一手拿着把小勺,追在后面喂,“乖宝吃一口饭一毛钱,好不好?”那男孩像是迟钝没听到,又往前跑了几步后停下,回头张开嘴巴等着,眼睛冷漠而游离地望着他姥姥身后的什么。

她忍不住地感到那男孩手里的武器是故意往人身上打去的。她母亲却直起腰来告诉她:“你小时候也是这样顽皮。”

这话刺痛着她。

还是那样的傍晚,她下班回家,看到男孩蹲在一个脸盆前面开心地鼓捣着,她走上前去关心她的儿子,却看到他拿一只某次他父亲出差给他带回来的玩具小船的尖头去追赶撞击那脸盆里的鱼。她看到那是脸盆里最后一只游动的小鱼,还有几只都已经浮在水面死去,惨白的鱼肚子挑动了她的某个神经,她突然感到肝脏气愤得发疼,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冲了上去,发狂一样地上前掀翻那只脸盆,照着她儿子的小脸扇了一巴掌。

男孩被打得坐在了地上,一声没吭,也没抬头,看着地上跳动的求生的那只仅剩的鱼,一掌死死按住了它,不动。

她的手剧痛而颤抖着,话不由自主地从嘴里冒出来:“你怎么这么没爱心?啊?为什么这么残忍?”

“我怎么教你的?不可以伤害生命知道吗?!”

“你还在这里干嘛?你作业做好了吗?为什么考那么差?”

男孩还是一点声音都没出,起身回屋了。那双眼睛里,一丝温暖都没有,都是惊惧和随后而来的砒霜般的恶意。

地上陈列着鱼的尸体。她的心跳得砰砰响,好久才平息下来,马上又后悔了。她深知自己的儿子其实有多么胆小,晚上不敢一个人洗澡,到点会露出踌躇的表情在她身边磨磨蹭蹭,但从不开口说,她最后总投降,亲一口他害羞的脸,带他去卫生间,一直在门外听他在浴室里说学校里的趣事,等他洗完澡;他不敢摸黑上厕所,一路上会飞快地几乎把家里的灯都依次打开;还有,永远不敢在课堂上举手发言,怯懦地缩在教室角落,年级越高成绩越差,成为班里最无声最扶不起的学生。而她却,越责骂越使他的胆怯和沉默有增无减。

比如他每次啃手指甲的时候她最痛恨,那副目光躲闪,紧张不安的样子,她仿佛预见她的儿子更大一点后依旧一事无成,成为街头从网吧里晃出来的混混。她会用力地把他的手从嘴边扯下来,拉他到客厅给他剪指甲。指甲光秃得已没什么可剪,她就把指肚往下按,硬是剪完十根手指。

“看你以后怎么咬!”她恶狠狠地说,抚摸着这从她身体里孕育出来的稚嫩的手指,眼睛里蓄了泪水,“你要是敢去在所有人面前作演讲,那你咬吧,我也认了,可你连在课上说话也不敢!”

“你还敢做什么呢?敢考倒数,敢和我们说谎偷偷玩模型!是吗?”

他杵在客厅里昏黄的光里依旧沉默,总是木讷地沉默。

那次过了没几天,她发现他居然开始咬手指肚上的皮肤,把它们撕扯开,露出底下的嫩肉,已经剥得几个手指头残破不堪,红一块白一块。她这次真的又气又痛又悲到眼前泛黑,一把抓住两只血肉淋淋的手,嘴唇颤抖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她说你这是要给谁看呢?说我养你出来不是让你这样糟蹋的。你不要这手就剁了它,还给我。

要你有什么用呢?

这些话都像飞出去的匕首收不回来了,她当时失望地扔下他走了。半夜里突然醒来时却克制不住声音地哭了出来,她只能埋进被子里整个人不停地抖动。她丈夫被吵醒,在一边不知所措地安慰。

她在被子里破碎地喊出来:我后悔!我这样对待儿子他怎么会爱我,我都不爱他他怎么能够爱我……

她丈夫抚摸她的背,把她从被子里挖出来,徒劳地说,不会的,我们儿子很乖很孝顺……

她捂着脸摇头:你不懂,你不懂!他拿那样的眼神看我……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要杀了我!

怎么可能?是你想多了,他从小那么安静胆子小。总归是儿子,吵架了过几天就好了。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残忍,我没有爱,是我把我的恶毒遗传给他——

好了好了,不要这样说,你很善良,你那么操心儿子,相信他都明白你对他的爱的……

隔着两层门,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和父亲低沉的絮絮安慰传到他睡的床铺,他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一动都不敢动,等到一切慢慢安静,凉丝丝的空气沉下来后,眼泪才偷偷地从眼角直接滑进头皮掉进枕头里,他面无表情闭上眼,睡颜上毫无痕迹。

 

母亲在他上初一的时候被查出大病,总往医院去,最后住了进去,头发一天比一天少,话语也不像从前那样硬。

那时他爸妈几乎已经同意他玩船模,所以他还有资格去北京参加了一次全国的比赛,他在这些事上总是很有天分。

他把刚得来的奖杯拿给他母亲看。她躺在摇高椅背的病床上虚弱的笑,轻轻抚摸他的肩膀,她说:“我总是知道你很聪明。”

她的病床边上摆着一只常用的水杯,一种褪色的浅粉紫色,瓶口缭绕着温热的水汽,温柔得一塌糊涂。他于是一把把那奖杯扔进背包里,认真地对她说:“妈妈,我会保护你。”

她被他的天真神色打动了,叹口气,突然一些话从她口中要冲出来,她像看着自己在扮演一个角色一样恍惚熟练地说着:“你喜欢玩船模就玩吧,不是还拿奖了吗?不用为妈妈放弃什么,妈妈不反对了。”这些话像是没经过她的思考,像人类基因里准备了好久,一种肌肉记忆,一种顺其自然的在这个情景下一个妈妈会说出的话。

而他固执地摇摇头:“我不玩了,我会好好学习。”

 

母亲的病拖拖拉拉,总也没到要紧的时候,最终控制住,变成一种慢性病。

而他真的以后没再玩过船模,但是成绩却总还是提不上去。

他上了高中,换了几个女朋友,迅速地抽条长高,依旧是很沉默不语的性格,紧张、没安全感时会啃指甲,但是好像就变得正常多了。他的童年是把一切冲突都放大,摔摔打打、涕泪横流,总是陷入一个触不到底的泥潭,绝望和恐惧纠缠他,他被他母亲刀子一样的话语伤害,就回击刀子一样的眼神表达恨意。但是像被偷偷替换各种部件的忒修斯之船,突然有一天他们就进行到了平淡的现在,回看当时他就像看模糊不清的梦境,回想不起那样激烈的感情。

他知道他母亲依旧对他不满意。当时中考的时候他的分差得很多,交三万块钱还不能上现在这个高中。是他父亲找了关系,又花了两万才进的。他却不想让他们为他费那么大劲,那几天一直在和父母冷战。他母亲走进他的房间对他说,我也没什么办法,只是要你知道我们希望你更好一点。

“那我也没什么办法。”他面前的电脑屏幕闪烁,鼠标没停,背影和话都清瘦冷淡,“你对我有那么多要求,我也不可能全部都做到。”

他最后还是拗不过他母亲,去那所高中报了到,从此早晚都自己骑车,不要她接送了。

在他高二下学期的时候,他母亲曾被叫到学校里来过,因为他卷入一个打人事件。其实他根本就在这个事件的最边缘处,只是一个类似起火点的位置,既没有被打,也没去打人。他最后没有得到什么处罚,收拾了书包跟着母亲回家过周末去了。

他抱着装满书和作业的书包坐在副驾驶,他母亲沉默着开车,像在思考什么。

“妈,”他苦恼又不安地看她的侧脸,“我没犯什么错吧?”

“没有。”她马上回答,没有扭头看他,等红灯十几秒,绿灯后,像是想好了,开始说话。

“我知道你没有出手打人,别人的意志你也控制不了。儿子,妈妈一直都不太了解你,我只是从小都教育你,要做个好人,善良、宽容,不做伤害别人的事,热爱生命……”

“妈,怎么算不伤害别人?”

“嗯,不杀人放火,遵纪守法、不随意嘲笑别人,不轻视别人,不做虚伪的人、不冷漠、不唐突别人、保护环境……”她突然停住了。

又一个红灯在前方,她慢慢把车停下,扭头看她儿子长大成人的脸。

“不杀人放火,不触犯法律,儿子。”她说。

他忍不住笑了:“我不会杀人放火的!”

弯弯的眼睛温暖地看着她,好像她年轻时的样子。

“那就好,那妈妈就满意了。”

 

当他带准备结婚的女朋友回家吃饭的时候,她依然能在他脸上找到那种婴儿肥。这些年来,她每次都认真地在她儿子的脸上寻找熟悉的他幼时的痕迹——不给买玩具就滚在地上撒泼时的刺目的狰狞、旅行途中玩累了骑在她身上像蜜糖一样的声音说“妈妈我好爱你”、在美术班上永远不专心像智力障碍而有时又令她心惊的仇恨老师的眼神、上小学后在家门口练习跳绳一下就成,那样骄傲又乞求表扬地蹦到她身边——好像这样就能确认或说提醒她对他的爱,并获得他对她的爱。

同时她仔细地观察他对待他的女朋友,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但是他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沉了,一会儿深情款款,一会儿又漫不经心像在想其他事情。她不得不承认他儿子其实伤害过很多人,他的愚蠢、冷漠、虚伪、轻视、唐突,甚至他有可能的网络跟风形成暴力,他不积极地实现理想的社会观念……这样列举下去会无穷无尽,她停下了。那些过去与现在都让她害怕厌恶到浑身冰凉的人世间的恶,全都在她儿子身上初见端倪。那像是什么呢?像是她亲眼见他光洁的小脸上不受控制地长满粉刺和黑头,她恨不得连根拔起,还她一个完美的宝贝。于是她试图拿巴掌打灭、谆谆诱导出善来替换、眼白通红地大喊大叫。当她温和一点时,他就像小兽呜呜呜地靠近她一点,当她狠厉时,他也对她露出獠牙。可是当时他处在那个未开蒙的混沌中间问她什么是善和恶的时候,她明明说了一大堆有道理的话,他那时自然是没有听懂,可原来她也没懂那些话,直到现在才明白,伤害永远在最小的地方发生,无法杜绝。而即使她的儿子有一张藏了多刺骨冰凉的枪口、地上铺满脏污恶臭的呕吐物的照片,她转开视线,捂着口鼻,不敢看他脸上的油腻暗沉色调,却还是都舍不得撕掉,会好好保存在相册。所以她停下了。

她给他夹他喜欢吃的椒盐排骨,她嘱咐她未来的儿媳说要拜托他们互相照顾了。

她可以听到他充满幸福的声音说到:“啊,妈你这个烧得真是完美!”

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完美”这个字眼。于是也充满幸福。

有一次她的病复发很严重,又躺回医院,头发都掉光。他从外地连夜赶来,回到她的病床边照顾。

“妈,”他挽着衬衫袖子,一只手撑着膝盖一只手轻轻捏着几张纸,在说,“我又看不懂你的检查报告。”

“嗯,”她喃喃,“就像我也看不懂你的船模但是我停止不了爱你。”

他诧异地抬眼瞧他母亲,身边的雪花飞舞。

“你怎么来了,妈妈?”

母亲站在那高岸上,肩上洒着一层雪花,她恨恨地跺脚:“终于找到你了你给我回来!危不危险啊下大雪呢!”见他没有动作,她准备下去,“好了,同意你玩模型了,你先回家好不好?妈妈急死了!你考再差妈妈也不骂你了好不好?”

那男孩看着她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又焦急又喜悦的眼睛慢慢越靠越近,就如释重负地笑了,他挺着胸脯自豪地说:“妈妈,大雪纷飞,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玩船模!”

她闻此开始哭泣,哭得满面都是,脸上乱七八糟的,几乎是全身趴伏在冰面上,徒劳地敲打着。最后她扯开外套的拉链,想要用体温来温暖冰面救他,于是就整个人融化成了一滩水,在他的上方。

这个女人融化后,湖中心又恢复了安静。

 

懦夫

这一次来的人,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低头急匆匆地走着,抄近路,穿过湖面去公园另一边,他路过时差点踢到那只船模,吓了一跳,又注意到脚下似乎有一个男孩在冰里,更是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他以为那男孩已经死了,但是看到了他睁着眼睛,很无助地看着他。

这男孩其实脸长得还不错,但是那颗痣不是位置,生生把他扭转成了很小气,上不了台面的样子。看上去不行,不像是能成事业的人,看上去就是那种从小就成绩和体育都不好的孩子,不知怎么作业就是做不好,上课一被叫起来说话就结巴,晚上回到家偷偷模仿母亲的笔迹签名在试卷上;留着土里土气的发型,头发又细又薄,老师尤其讨厌。他个子不高但是给安排坐在了最后一排,为了不被老师一上课就点名批评,他老是把头钻进课桌底下。

塞钱进了一所高中后他变白长高了,平时不说话,招一些女生喜欢,总算人模人样起来。他收到很多礼物,会挑选出一些,然后把剩下的偷偷丢掉。他也交过几个女朋友,都是非常漂亮的女孩,但都没有持续很久。

他毕业后长期交往的是从前隔壁一间小高中的低一届女孩,长得很普通,家里开连锁超市。

他们本来都要打算结婚了,但是他被调到外地去工作,他女朋友的父母说除非他调回来,不然是不会同意把女儿嫁给他的。但是他怎么也不能在短时间里回来,这事就拖了下来,幸好他的女朋友一直安慰他,说会等他,还给他在那租了一个不错的小公寓。她在本地教幼儿园,寒暑假的时候就来他的城市陪他。

他的上司也不错,待人平和,经常照顾他,总是对他说:“叫我老王就行了!”

这个不错的上司还养了一条不错的纯种哈士奇犬,上司非常爱这条狗,给它取名小王。后来上司的妻子怀二胎了,说是妊娠期间养狗不太好,十个月后孩子生下来了就没太大问题,这段时间要先把小王托给别人养,十个月后再接回家和小宝宝一起长大。

“你看,我最信任你吧!”上司举着酒杯看着他。

他马上拿起酒提高声音:“那当然!那当然!这些年这些人里,老王真是待我没话说……”

后来他认真说了一堆保证把狗养好的话,跟着上司去他家里接狗。就在他牵着那只养得膀大腰圆的狗临走的时候,从上司家一个房间里突然冲出他的小儿子,一脸眼泪地抱住哈士奇开始嚎啕,怎么劝都不肯松手。动静越闹越大,女主人也开始在边上抹眼泪,上司的面上过不去,强行要把儿子抱起来,一边催促他赶快牵着狗走。他开始和那个绝望地小男孩拉扯,那男孩哭得快昏厥过去,手上的力气却大得惊人,他又怕把狗给扯痛了。要不还是留着吧?他小心问。上司已经有点火大,冷着脸道:“留什么留?你给我快走!”女主人闻此责怪地叫起来:“你没看到儿子哭成这样吗?就不能想个好办法吗?非要叫个什么不相干的人忽然来抢走它,那能不伤心吗?”

上司一言不发,手上的劲更大,终于把狗塞进他的怀里,推着他走,然后砰地把门关上了。

他背着一大包狗的高档用具和这条骚动的大型犬一起站在门外等电梯,从门里似乎还传来小孩越来越弱的哭声和上司暴怒的声音:“……你想出什么样的好方法了?!”

他渐渐的才熟悉有一条狗的生活。一开始他溜狗溜得不勤快,每天晚上回到小公寓里都被眼前仿佛核弹炸过一样的混乱场景气得脑仁疼。沙发被咬破露出里面的填塞,茶几上、餐桌上的花瓶都打碎,阳台上他女朋友养的盆栽都被掀翻,碎土全刨出来,撒满一地,接着粘在狗爪上蘸着花瓶里的水,泥脚印遍布整个公寓。春夏交替的那几个月狗毛满天飞,全沾在他的西装上。更过分的是它还在他的床上撒尿,他明明眼看着那狗在外面各处撒完尿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尖尖的狼一样的狗脸,总是怀疑它是为了报复他把它从主人身边带走。

他每天任劳任怨地收拾家里(有时候不收拾,反正第二天还会再被弄乱),重新添置被狗破坏的东西,给它喂狗粮的时候添上它喜欢的罐头和零嘴,必须是某一个进口牌子的,不然它就扭头不吃。他也从来没和上司说过他的狗是怎么拆散他的生活。

后来他才慢慢了解到哈士奇每天要满足多少多少的运动量,不然就是待着不老实,想要上蹿下跳。他叹气看了看这小公寓,于是每天带着它出门跑步、带它玩飞盘。情况才渐好起来,他也能从养狗的过程中得到乐趣,毕竟每天回到家,会有它热情的迎接。

但是小王还是会咬坏一些东西。有一次他下班回家,发现它不知从哪翻出来一件他的衣服在咬。他把衣服抢救出来,一件他不怎么会穿的休闲外套,是他女朋友送给他的,当初是限量联名款,版型和配色特别好看,他总想着什么时候拿出来穿,却被这狗团得皱兮兮的都是狗的臭口水,还咬破了一个大洞。

他这次真的火大到快爆炸,用力掐住那只冒憨气的狗的脖子把它的脑袋往地上按。他本来气得说不出话,后来想了想,就开口叫它:“老王”。他一边叫它老王一边揍它。哈士奇被大力按着,一直发出那种讨饶或是痛苦的哼哼声。他最终有点心疼,就松开了手。那狗却竟然没有马上跑走,还坐在他身边,偷瞄他。他那时心里就软了,看到它被他弄得毛发凌乱,就凑上去帮它整理,叫它老王,哎,对不住啦!说着就搂住它拍它的狗背安慰。

一时爬起来,开始收拾,把那件皱巴巴的衣服扔进垃圾桶里。

不幸的是后来他母亲病了,病得很严重,他请了假准备回家去看她。辗转问了几个朋友,都没有人愿意代养他上司的狗。他女朋友打电话来,他问母亲怎么样。女朋友说还好,头发快掉光了,又说其实你干嘛非得请这么多天假回来,爸爸身体挺好的,我也可以照顾她啊。他说哎,你不知道吗,这个病也这么久了,这次我看挺严重的,毕竟是我妈,我总在外地,总是不孝,要是她去了,我都不在,人家怎么说呢?

于是他请客,试探地问他上司,能否把狗寄养在宠物店里。他上司说算了,也麻烦你了,我老婆说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国外多少人怀孕也养狗呢,没见出什么事,这就把它送回来吧!

他在酒桌上听到这里突然感性得一塌糊涂,眼睛红了一圈。哎,不胜酒力,不胜酒力,我是舍不得它。边上的人都笑了。有人坏笑道老板的狗再好,也没有老母亲重要啊!他说主要是这回母亲生大病了,不知道撑不撑得过去。饭桌上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小子却替他说话:“也不是这么比的,拿母亲和狗比较!”他闻此暗暗摇头,心想这打抱不平太不合时宜,也别拉上我啊,这个小子看他有没有造化了,否则以后也干不出什么来。

刚坏笑的那人回:我们老王的狗相当于他的儿子,不然怎么叫小王呢?是不是?

他笑着点头,向上司敬酒:“老王,你家的狗真是灵性,,有天我不给它零食吃,它不高兴了还会对着窗户叹气呢!”

这茬过去后,那个发言的刚入职青年吸引到了大家的注意,都开始敬他的酒。

他在这方面很有一套,一直站在那里,找各种理由,把那青年灌得脖子红彤彤,最后晕晕乎乎趴在桌上不动了。

他回过头来坐下的时候,上司正招呼大家来看昨天有人给他刚装修好的新房子送了一幅行书书法作品,据说是一个蛮有名气的书法家的作品。

我夫人爱那些古诗词,所以我就高兴收下了。他说,有没有懂的人来看看这好不好。

他上司的眼睛看着他,他其实根本认不出那些墨字是什么,也一点不懂诗,只能点头说我看着很好,古色古香的。

之前坏笑的那人却啧了一声,向上司告饶,您千万别拿回去挂上,这诗的作者都写错了,是毛主席写的,怎么变成陆游了呢?夫人到时一看,还不笑掉大牙了呢?送您的人看来是一窍不通。

他上司重新看看那幅字,哈哈大笑,去拍那人的肩膀,赞叹不已:“到底是名校出来的,有文化的一看便知!”

那人说不过是平时兴趣爱好,多看几首罢了。

这个兴趣爱好好啊,雅得很!唉,上司扭头问他,这么久也不知道你平时有什么休闲雅好?

他又被提到,张口无言,突然觉得上司的一只眼睛眼皮皱褶、虹膜颜色又浅、瞳仁细小,有点像某种鳄鱼的眼睛,他差点就梦魇般告诉他上司了,回过了神才终于说到:“我喜欢船模,自己拼装,可以遥控的那种,我小时候玩得多,哈哈,我那时候还偷家里的钱来买了我第一个模型呢,你们小时候不懂事有没有偷过家里的钱?一点点,但是真是这辈子最紧张的时候了……”

他记得他偷偷揣着那只纯白的船模跑到大公园的湖边,那天竟然开始下大雪。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像是注定会在这个雪天,在这个湖边,他带着他的纯白小船,他在研究黑色遥控器,然后身后有人在叫他。

他被吓了一大跳,回头看,一个面目模糊的人站在那高岸上,语气严厉:“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他咽了口口水,努力不结巴:“没有!大——雪纷飞,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玩船模!”

高岸上的人看清了这结巴男孩的脸,一双眼睛里有点胆怯和紧张。他腹诽,原来是个偷跑出来的小屁孩,于是哼了一声,就继续插着口袋,抄近路往对岸走去了。

 

混沌

这回蹦蹦跳跳来的是一个小孩,小学四五年级的样子,被湖面上的船模吸引,跑来后就看到了船模底下浮着一个哥哥。

小孩既害怕又好奇地走近,看到冰面下那个哥哥的眼睛对自己笑了笑,于是也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这小孩认出了这个哥哥,这个哥哥在小的时候也像他一样问一个问题,他常常窝在他母亲的怀里指着她手里书上的一个人物说:“那,这个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呢?”总是也没得到答案,得到的是母亲一大段深奥的话。

后来他慢慢地长大。因为爸妈不给他买一个玩具而气得在房间里乱走,把碗都砸碎;周末天还没亮的早上光着脚跑到爸爸妈妈床上蹦床,被父亲挠痒笑得岔了气;在某个古镇旅游松开妈妈的手跑到河边,吓得他母亲用从来没有过的高分贝叫他名字;乡下田野里油菜花花瓣根部露珠一样清甜的花蜜;夏天午后突然涌起了铺天盖地的乌云,他跑到楼下看这大风扬起的世界露出神秘又兴奋的微笑;对面一幢楼的人家在晴朗的蓝天下晒衣服被子,拿一根藤编拍子啪啪传来闷闷的拍被子响声;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在草坪里抓蚂蚱,收集了一大包的透明像水晶的蜗牛卵,结果放在衣服口袋里回到家全都压碎;兴致勃勃玩一种在各个角落找细节、片段,形成互文一般,拼凑故事,了解谜团真相的游戏;三年级第一次踩上滑板,像飞一样自由的感觉一下子捕获他;在美术班里被他母亲责骂画得不如人家,而一言不发地把铅笔都折断,摔门跑出去才哭得惊天动地……

等到男孩长到十二岁的时候,又遇见了这个和他很像的哥哥。那时他刚从公园边上的篮球场出来,他的朋友们去一边抽烟了,他就把球装进袋子里,独自一个人往公园走来。

那天是周末,天气很好,公园里到处是在草坪上搭帐篷野餐的人们。他路过草坪的时候被男孩家的小白缠住。这只白色卷毛的小型犬兴奋地把他当主人,绕着他,佯装咬他的裤腿不让他走。

他不知所措,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地低头看这只自来熟小白狗,手无措地举在半空中,慢慢地才像和它熟络起来一样半蹲下来伸手摸它。小狗在地上翻滚,露出雪白的肚皮蹭到他手底下。他好笑又没办法地轻轻抚摸它的肚皮,它爽得吐舌头一动不动任凭他动作。

他蹲在那摸了好久,小白没有让他停的意思,于是有点不耐烦地想走。结果小白一直缠住他不让他走,咬住他的腿不放。他就有点恼火,用很粗暴的样子威胁小白,赶它走。小白被威胁到了,只好悄悄跟在他身后走。

男孩家的帐篷就在一边,他滑着滑板过来叫小白,对他道歉:“对不起啊大哥哥,我们小白是人来疯!”

而他抿嘴对他摇了摇头,看了他的滑板一眼,夸道:“你滑板挺好的?”

男孩露出换牙而略残缺的一排小牙眯眼一笑:“哥哥你感兴趣吗?要玩一下吗?”

他抿嘴笑了下,点点头。那男孩就开始教他怎么站位,哪只脚在前。他学得特别快,一直咬着后槽牙,认真地不发一言。男孩在一旁一点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不停地说:“你学得太好了,好像有天赋。别人开始学的时候都站不稳。你都没摔。”说着,他就因为紧张地试图抬滑板头转弯而摔了下来。

他摔得有点懵,挡开男孩来搀自己的手,小声说我没事,自己站了起来,然后马上把滑板摆好又站了上去。接下来他就像较劲一样,一直在练习转弯。而男孩开心地跟在一边,很老道地一边评价着:“嗯,这就对了……”

中途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高中女孩也一直悄悄跟着他们,手里举着一个相机不停地咔嚓咔嚓拍照。

他有次踉跄了一下差点又摔跤,心脏跳得砰砰响,烦躁地瞄到那女孩,于是微微皱眉,看着她直楞楞地说道:“能别拍我吗?”

那女孩惊讶地把眼睛瞪了瞪,接着笑了,翻出相片来给他看:“对不起我没有拍你,我是他姐姐,我拍他呢!”

她手指着的滑板小老师男孩在一边嘻嘻嘻地笑了。

他顿时头往后一仰,噢了一小声,不敢抬眼看那些照片,整张脸从耳朵开始迅速红到了脖子根。

“不过你确实很帅。”女孩笑意盈盈地安慰他,“是有很多女生偷拍你吧。”

他好像更加无地自容,不停拿手摸自己的后脖颈并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向她做了个类似鞠躬的动作:“不好意思。”飞也似地跑回去继续练习了。

当他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好的时候,小白就越来越激动,从喉咙里发出响声,甩着舌头追上去横在前方挡住他。他这时的头发被风都吹开了,得意又轻松地停下来,咬牙扑过去和狗吵闹。

白狗灵活地在草地上跑跳,停下来回头等他。他浑身开始出汗,追上去要掐它脖子。它像被线一提,嗷一声就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跑,他则跟在后面玩疯了。往柔软的草坪上扑过去,没扑住小白,它反而在不远处挑衅一样地停住瞅着他,他不笑了,静静地盯住它,背弓起作出预备进攻的姿态,喉咙里模仿小白的低沉警告声,突然也像只小狗一样嗷了一声四肢并用地往它那里扑。小白被吓了一大跳拼命撒开腿逃,他就在后面不停地左突右击,模仿猫科动物捕猎追它,一刻不给它休息,一人一狗最后都累得停下来。

他坐在草地上喘气,两只手揪住小白的大耳朵,像是身体里还有未全部释放的肾上腺素,留有余味的兴奋,他一边强硬地拿手臂夹住小白脖子,一边使劲拽着小白的耳朵和他一起摇晃,把小白晃得受不了,终于找到机会从他手底下钻出去,委屈地回去找它主人。

它主人那里又接收了一个学生,旁边也在野餐的一个母亲拽着她的小胖墩儿子来交朋友、加入滑板游戏。

那小胖子不情愿地踩着滑板,在小男孩精心指导下还是紧张,总出洋相。他委屈地不想再靠近,扭着身体扯他母亲的裙子要回帐篷,惹得其余人都笑起来。

他坐在一边看到了也跟着笑,眼睛瞅着那个小胖子,笑得下巴尖尖,肩膀一抖一抖的。

小胖子的母亲看到了就挥手招呼他,让这个大哥哥来教她儿子。他赶紧摆手,一下子就结巴起来,说他还不会,才刚刚开始学。

小胖子被嘲笑已难过得不行,闻此嘟了嘴道:“那你还不是一样!还笑!”

他便收了笑意,不太好意思地捡起他的篮球包,挥手离开了。

后来他的滑板技术突飞猛进,在小公园又碰到那个小男孩的时候就跑过去和他一起交流滑板招数或者比赛了。他什么小比赛都特别认真,有时候太严肃,和小男孩之间的火药味浓重,男孩的妈妈在一边有点担心,曾劝道,游戏而已,让让弟弟吧,你一个大哥哥。谁知两个男孩同时转头说不行,脸上一模一样的严肃像时差不同的双胞胎。那母亲一心只关注了她儿子,撇嘴对小男孩做鬼脸,用手指点了点,嘱咐他注意安全,离开了。

一高一矮两个人浑然不觉,回头专心练自己的招数。他人已长到一米八几,仿佛什么世故都不通,眼里只纯净一块滑板而已。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明白他高高大大的一个人,有时候穿着西装还跑到公园里来练滑板,一身的不合时宜。怪不得有人会说他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总混在比他小的男孩子堆里,眼神认真又直白,像个呆子。

他这样的眼神,自小时候脱胎而来,一直没怎么变过。他小时候玩什么东西,只要不是关在书里学习,都很厉害。有段时间很痴迷船模,但是成绩已烂泥扶不上墙,每天上课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父母绝不肯资助他。他偷偷把早饭和午饭钱攒下来,每天靠络绎不绝的女孩送的零食解决,终于买了各种零件自己组装了一个白色的遥控船模型,一刻都不停地要让它下水试验。

那天市里开始下第一场大雪,公园里的湖水还没全冻住,他什么都没拿,直接捧着船跑到湖边。

当时的公园空荡荡的,他全心在遥控器上,过了好久才注意到身后高岸上有个男孩在招呼他。

他发现那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也独自一人,他有点得意洋洋,急于分享,嘴里奇怪、磕绊地朝那陌生男孩说:“大雪纷飞,我一个人在这里玩船模!”

那陌生男孩很理解的样子,眼睛只盯着他的纯白色的船:“有趣,我回去也装一个去!”

他露出不信和挑衅的表情,那男孩就被激起了,唰地起身,快快往家里跑,准备自己也拥有一只漂亮的船。

偌大的公园湖于是便只有一只船停在中央。

 

双胞胎

又一个女孩走近了湖中心,俨然是高中生模样,刚才那个胖女孩的好朋友小如。

她走到白色的船模边,蹲下来,看到了冰下的男孩,熟悉的样貌。

“是你?”

“是我。”

“你在这儿干嘛?”

“我在想事情。”

前头的黑板上写满了板书没有被擦掉,好像还有课堂上的余音在回荡,而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而已。走廊里偶尔跑过一两个赶去食堂吃午饭的学生。

他拿出了手机,打开一张照片给她看,照片是拿单反拍的,他的脸纤毫毕现。

“我在想,我能不能亲眼看看我自己。”

她在他前面的位子上坐下,面对面看着他。

“你知道,我被拍过很多照片和视频。”

她点头。

“留在相机里、被传上网络的照片上有我的影像,必定攥取了我的一部分,那么少甚至几乎不算数的一部分。光照在我的身上反射进相机的镜头、感光器,变成数据。在我的生命像无数连续不断的幻灯片、像薯片筒里叠放的薯片,在时间里一点点往前进,形成我十几年的连续体时,他们就在那些瞬间抽离出我的连续体里一片超薄的二维薯片,保存下来。他们拥有了那部分的我。

 “当我照镜子的时候,光从我脸上发出经过镜子的反射进入我的瞳孔,在我的视网膜上成形,我看到了镜子背后我的幻象。我看到我鼻子上毛孔,我嘴巴边上的痣,我虹膜的颜色不是那么纯正的黑色,瞳孔在我靠近的时候放大,然后我的额头就撞到了镜子上。

“我并没有亲眼看到我自己的脸,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什么媒介。有一天我的下嘴唇长了一个泡,我用手把嘴唇拉长,眼睛朝下看,我看到了,那个刚刚我只能在镜子里或者手机前置摄像头里看到的泡,很大一颗,我们之间只有透明的空气,它发出的光直接进入我的眼睛,我真正亲眼看到了它。

“这下我偷瞄到了你们眼中的这颗燎泡,偷瞄到你们眼中我的一部分。我变得更困惑和不满足,原来我从前看到的我都是幻影。你们能直接地看到我,拥有我,镜头也拥有我,照片拥有我,镜子拥有我,可是只有我不能拥有我自己。

“我只能从你们那里得到我的幻影,拼凑起来,从你们的瞳孔里,从镜头的反光里,看到我的样子,想象你们看到我时的感受。你们是我的镜子。

“你看,”他翻了几张不同的照片给她看,“滤镜什么颜色,我什么颜色;镜子把我变瘦了,我就瘦了。在那几个澳大利亚交换生的眼睛里,我看到我自己是蓝色的……

“可是我能够亲眼看看我自己吗?在这个世界行走的样子?真正的样子?”

“真正的我可能在这里面,”他耸着肩膀,双手用力揉搓自己手臂的皮肤,“这里面,流淌什么绿色的汁液,那才是真正的我的颜色和个性。”

他说完了,慢慢回到安静的状态,坐在那,和她对视。

她看着他,从他眼睛反光里看到自己。他却变成了一面镜子,她想,镜子想要知道镜子的模样?

她试着说:“或许我可以帮你,客观地描述你,甚至描述你这种对自我认识的迷惑,用最抽象的方式来概括,让你获得最完整的自己……”

“我不要你的描述,不要。你的文字和哲学太无力,充满你的偏见,它没法概括我。我什么都没得到。”

“你知道吗?那种我身体里的汁液,可能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得到,只有我才能躲进我自己,剖开我自己,挤出那些汁液。而你们,也只有你们才能用赤裸的眼睛看我,只有你们才能知道用自己的眼睛看到我是什么感觉。”

她点点头,说:“好吧,那你把船模放进湖里吧!大雪纷飞,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玩船模。”

这时从远即近传来女孩的呼唤:“小如!小如!找到你了!”

刚才胖乎乎的那个少女跑得气喘吁吁,看看冰里冰外的两个人:“小如,你看到了?是他,快,我们去找人救他!”

那小如被她的朋友拉起来,恍惚地对她说:“是的,去找答案。”于是跟着她一块往远处跑去。

湖面依旧只剩下一只船。

 

自我救赎

很快,天空又开始下雪。最后我走了上去,冰面光洁如初。

我捡起船模,他在冰下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抬头四周望了望,对他说:“大雪纷飞,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玩船模。”

他却对我说:“我认识你。”

我看着他,想要脱口问他:你确定吗?

但就在我张口的时候,我突然决定把话咽下去了。我重新酝酿了一下,然后深深地,对他这样说道:我爱你。

我的话从我的嘴巴里掉出来,掉到冰面上,那冰面顿时以它为圆心化作一层层涟漪的水波荡开,传回来那深深地:我爱你。

我从涟漪的圆心掉了下去,落进湖里他的身旁。

我有多用力地抱住他,他就有多用力地抱住我。我们一起沉进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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