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远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彼得潘综合症

高虐预警。 两位主角名字来源于元素周期表。


王钾放开手里的吉他,再一次将桌上的稿子整理一遍,上面潦草的记号翻动,他一时间遗忘了这首刚刚写出来的歌,摇晃着的到底是什么旋律——脑子里一片空白,如同窗外灰暗的天空,落不下一朵雪花。

他握着几页草稿,沉默着弓腰,闭眼听了一会儿耳边苍白的蜂鸣,将这种状态保持了几分钟后,就渐渐听到了生活的痕迹划过房间上空,他慢慢地回想起该是回家的时间了。

妻子已经怀孕快满四个月,他依然把得知这一消息的那天记得最清楚。那天轮到妻子早起做早饭。从那天起他们的早餐都比往常丰富了几倍。他记得他在刷牙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妻子倚在他身后的门口,眼神很奇怪,是一种压抑着期待又快意地仇恨的目光,像是草原上狭路相逢一个同类捕食者,而她显然胜过他。

王钾被那种目光刺了一下,转回去心不在焉地看了会自己刷牙,才意识到他脸上的黑眼圈,落在她眼里大概像他败了的勋章。

王钾依稀记得他曾见过妻子的那种眼神,在他们讨论——

“小梦,你就先别想着出国去,把孩子生下来再说,以后我帮你带。”

王钾母亲得知她怀孕后,他们差点儿搬回家乡他父母的房子里住。那儿自从他父亲去世后他不怎么去了,不,不应该这么说,应该是说他离开家读大学后就不回去了。

最后还是他母亲赶来了这个城市。她刚来还没放下行李,就话说得太直白,南方软糯的口音,却像把匕首彻底将纸捅开。

王钾好像听到什么太露骨的话,尴尬地杵了一会儿,看到妻子不为所动地上前搬动行李,被母亲娇嗔着拍开手臂。

后来的日子,王钾记得不太明朗,每天加餐,他似乎越来越瘦,妻子慢慢停下了工作,而他被母亲规定每天按时回家。唯一清晰的是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王钾将手覆在妻子的肚子上,她平躺着任由他抚摸。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平坦小腹,在某一夜过后,他突然发现它隆起了。在那个早晨的光辉中,它像书里说的,在孕育着什么,王钾只觉得可怖,逃命一样地逃进卫生间,挤上满满的牙膏塞进嘴里,试图抑制住想呕吐的本能。

王钾也知道自己的反应不太正常,从妻子的肚子开始显出来后开始。

他不再敢睡前将手放上去。妻子奇怪地看过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笑了一句:“你慌什么?”

他知道妻子了解他,他们朋友一年,恋爱两年,结婚一年,妻子了解他的每一个习惯。比如多年来,她以为他将目光凝聚天花板上三面墙汇聚的地方时,是他内心慌张,想逃避什么的表现。其实王钾也说不好那有什么含义,他在听到妻子这么解释的时候还感到惊讶,觉得她比他自己还了解他,然而他又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的,他并不是在逃避什么,而是,似乎应该是在寻找什么……

 

“哎,老钾……老钾!你知道我小时候最怕什么吗?”

“祖宗你快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去表演,你别赖床啊!”

“又没关系……反正可以在车上补。那你知道我小时候最怕什么吗?”

“那你别枕我腿上我受不了,客车上咯噔咯噔的,我腿不麻你头都要震坏了。”

“哎有什么关系嘛,我不怕!你还没回答呢!我小时候……”

“你现在15岁也不大啊。”

“是——还要小的时候!”亮晶晶的是眼睛还是星星。

“嗯,怕考砸了叔叔打你屁股。”

“我有那么肤浅吗?”是眼睛里有星星。“我来告诉你,我小时候怕一个人睡觉,开着灯都不行。”

“没想到你这么怂啊!”

“都说了是小时候了!我怕空气里有无形的怪兽你知道吗?就,可能是动画片看多了,觉得有那种隐身的大怪物,它可能塞满你的房间,它可能随时盯着你,它可能正张着大嘴就在你面前你都不知道。”

他不笑了。

“那种未知的恐惧最可怕,黑暗就是这样,可我连光亮都怕了。白天大家一起玩,就不太害怕,可是到睡觉了,我就紧张到不行。”

“结果有一次,我好不容易自己睡着了没有喊妈妈,就像是给我奖励一样,我做了一个梦,它告诉我说你看看你房间顶上的墙角,那儿有个小天使在,我使劲看,可是没有啊。然后它又说,小天使是看不到的,就像大怪兽一样,这样他才足够强大保护你。我很相信它的,我就问那小天使长什么样呢?它说啊,像一个人类的小男孩,可以飞,永远不会长大。”

“第二天我醒来后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梦,我就使劲看我天花板上的墙角,怎么看都没有天使,所以我就好开心,觉得终于不用害怕看不见的怪兽了。我后来连灯都不用开,直接一夜睡到天亮。我妈说我一下就长大了。”

“……那……你现在还相信这个小天使吗?”

而他只是静静地笑。

“后来你搬来了呀,我不用一个人睡觉了。”

“可我们只是活动的时候住一起,或者你爸妈有事,把你领过来。”

“你不知道了吧!我可以透过窗户看到你房间的灯,你老是比我睡得晚。”

“我长大了,当然比你睡得晚!”

“……哼,只是大一岁多一点而已……你才不会长大。”

“快点睡觉!”

“你烦死了!”

 

 

能找到什么呢?这么一想就更荒谬了,他还是接受她的说法。

“女人天生就敏感一点吧。”

她听后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

 

现在王钾裹着大围巾匆匆赶回家,他的音乐室其实离住的小区不远。手里紧握着那几页稿子,他的步子迈得飞快。天气乍暖还凉。王钾一直到家门口,鼻尖被丝丝缕缕的食物香气萦绕而恢复一点知觉时,才发现他忘记了带钥匙。

手里攥的稿子皱巴巴,他落魄地站在家门口,沾满车马尘土气的大衣肩膀上,空落落什么也没有。他把包和钥匙一股脑丢在了音乐室里,连同他给妻子买的一支口琴。

王钾大概是没想过可以使劲敲门,他好像觉得那样太没有风度,他目光游离地打量了一下他们家门框,然后停留在最顶上剥落的白漆上。是什么形状?他情不自禁地逼问自己——

那是什么形状?

应该是等待救援的掉落窨井之人。

 

“啊?这也太无聊了吧!”

“那你说,像什么!”

“像……你看!像不像跳舞的滑稽北极熊!”

“你太不靠谱了……”

“哎,那你看嘛!这边是他的鼻子,这里是他的罗圈腿,哎呀,他好可怜,就这样狼狈地跳舞……发挥你的想象力啊老钾!”那只手臂耀武扬威地打过来,细细的手臂。

 

王钾被肩侧的击打震了一下,把思绪从污水井垂死挣扎的小人里抽出来,一瞬间大梦初醒般地笑向拍打他的那位邻居。

对门是对老夫妻,妻子常年不出门,面容阴沉,丈夫却活络,很会聊天。他此刻提了满手的塑料袋,脸上挂着打趣的笑容,只是瞅着王钾,一边扭转矮小的身躯,不用看也能把钥匙准确地插进孔里。

“您老买菜回家啊!”王钾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另一只手佯装摸索着去裤子口袋里找钥匙,乐稿卡在大腿,他忙着把纸送到另一只手上。

“唉,她要吃什么非得我去买她不肯去的。”老头已经转开了门,一直挂着揶揄的表情打量王钾掏钥匙,他哼笑出声:“小王,我看你老婆还挺精明,你倒要先傻三年。”然后继续弯着腰慢悠悠地把菜挪进屋里。

王钾又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搜寻。

万幸的是,家门开了,妻子一手扶着门把手,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护着腹部。她一脸惊讶地看门外的他。

活像看一只跳滑稽舞的熊,他当时这么想。

“老公你……没开车回来?”她后退着让出位子来,还是惊疑地凝视他冻冻的脸。她总是很聪明地抓得到重点。

“……噢,不好意思,送你的口琴也没拿回来。”王钾才反应过来他把车也落在音乐室楼下了。延续了一会儿他梦游一样的不在状态,他好像渐渐回过神来,恢复成平时的模样,慵懒而疲惫地脱了大衣,靠近妻子,撩过她自额头垂下的一缕直发——她为了孩子把一把长发咔嚓咔嚓剪短了。

她笑了:“你就是要送我这个?这下一点惊喜也没有了。”

王钾没太在意这话,他回过头摆弄着手里的乐稿,只是觉得它放在家里哪都不对劲。

“我看看……”妻子柔软的手抽走它,仔细地抚平了才看起来。

她和王钾大学里同系,都是搞音乐的。王钾母亲常悄悄对王钾说,小梦去当个音乐老师多好,教教学生,又轻松又自在,还有寒暑假,也没有让她放弃音乐嘛。但是她也知道,被小梦听到了是要让她伤心甚至生气的。“她又不用担心生计,难道不好吗?这孩子怎么转不过弯来。”

“好了!不要把工作带回家!”母亲摘掉围裙顺势擦了擦手,责怪地看着王钾。“……现在先吃饭。”

王钾犹豫了一下,把乐稿对折后塞进了大衣口袋里。

 

第二天王钾在妻子面前从口袋里掏出口琴时将乐稿也带了出来,让人觉得像是故意想听听她演奏这首曲子。

“我……写完这首歌后就没听过,有点不记得了。”像是在解释。

那是一把漂亮秀气的口琴,蓝绿相间的金属壳子,有种温柔地光泽。

“你什么时候又养成这么个怪癖了?”妻子接过两样东西,及其珍视地抚摸它们(王钾知道那其实和他没有关系)。

“我有很多怪癖吗?”他反问。

妻子没接话,把琴放在了嘴边。

 

是一首温柔地歌,和口琴很相配,王钾感到舒服满意。他重新认识着这首他梦游般一挥而就的歌,记忆还是朦胧,但是他感到熟悉安全。

“有词了吗?”妻子问。

“现在有了。”王钾毫不客气地拿回稿子,大刀阔斧地走去书房。

他就是这样子,妻子还有些陶醉于刚才的曲调,默默目送那个挺拔匆忙的背影。

王钾没多久后推开卧室的门,一眼就注意到妻子慌乱的神色。但她同样还是很坦荡地没有遮住放在膝头台灯前的出国准备资料。

王钾想问她:“这么早就准备吗?”

但是他暂时不想理这件事,至少不是现在。

“你看看吧。”他又扔了张纸给妻子。

上面字迹潦草,无所顾虑一往无前。

妻子确实是很有些天赋的,他曾听她的导师不止一次提起过。

此刻她就着王钾幼稚难看的字,轻轻地哼唱。

王钾又有些恍惚了,忘记了身处何处,何时。

可她唱着唱着就笑出来了,那种突然想到什么没忍住的笑声。

王钾醒过来,感到眼皮刺痛,心脏狂跳。

“为什么?”像摊开的心事被嘲讽。像好不容易剥开来得洋葱心脏被随手丢进痰盂。

“王钾,你这歌是写谁啊?”妻子挑着眼角和嘴角,笑得很好看。

他没想到会有这个问题,这样不可思议的傻问题,由她来问。他脱口而出:“这不是很明显吗?写我自己啊!”

那样显而易见,那样浑然天成。

她倒有些疑惑了:“是吗?我觉得至少像是写给谁的。”

王钾突然开始有些生气了。这歌的曲和词都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难道他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吗!

“王钾,你知不知道,甚至这整首词都不像是你写的。”

“你知道我在这方面实话实说,你从前的词,幼稚天真,一点不懂往深里挖,把一颗未经修饰的真心抛来抛去的,说难听点令人尴尬。”

“可是这首不一样了,有点意思,虽然语言还是挺苍白的,但是合起来就是舒服,唱起来就是有意境。”

“有点那种……你懂吗?夏天里泡了壶浓浓的热茶,烫烫地喝下去,由上至下把喉咙每处都熨妥帖,然后苦涩与凉意再一点点从脚底浸上来,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茶叶的清香。”

王钾再一次惊讶妻子能把这种盘亘在他后脑勺的感觉描述出来。他听她的话刺耳、不爽,尤其是“天真”这个词,不知好歹。但是他也无话可说。他唯一坚持的就是:

“我写的是自己,再没有其他人。”

我怎么可能还会这样的描绘一个什么人,用我最本能的东西。

 

 

春雷滚过,万花也开遍了,王钾注意到他音乐室旁边的小花园里,桃子越来越鼓胀起来,就像妻子的肚子。下过雨后就生长。

它酝酿已七个多月。

真奇怪,他从来不去想孩子出世后会是什么模样,像世上所有幸福的爸爸妈妈一样满心里是孩子。眼睛会是什么样子,脸型像谁,手臂是不是一段白净的藕,会在漫长岁月后变得修长,拂过泥土和课桌,挽一个人或者被挽,然后……他想呕吐。

他有点像得了什么病症,恐惧和不安时不时跑来咬他一口。

不过想到这,他其实很久没有真真正正地放松下来过,做一只暖洋洋的软蛋糕。

他记得是在他长大以后,就活得像只蚌。

那么长大又是在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人有很多种长大方式,有人做了个梦长大了,有人把自己灌得醉死醒后长大了,有人一点一点艰难地踏过脚印长大了,有人嚎啕大哭惊天动地长大了,有人笑过一场就长大了,有人只是坐在马桶上稀里糊涂卸了一通,然后长大了。

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可能是父亲去世之后,或者说我上了大学……哎,我真的搞不清楚它们之间的关系,也许是同一个意思。

从那时开始活得像只蚌。开口艰涩短促,内里空荡泥泞。

这样活不行。

干嘛不行啊

就是不行

谁告你不行的啊

谁?好笑,这个还需要别人告诉吗?

多少人都是这样活的啊

它是长在我心上的

哈哈哈哈哈哈放你娘的狗屁吧

我干嘛要和别人一样

异类是很辛苦的,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坚持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告诉你,我从小就这样!行吗?从小!从我还傻呵呵的笑,从我还相信看不见的怪兽,从我每天晚上还睁着眼睛不肯睡觉开始!我是不会和别人一样长大的!妥协,无聊,浑噩!还没看清楚雪花就开始老,老成一张皮!

你什么时候相信过怪兽?

我怎么不相信,我还相信天使呢!我做梦,我笑我哭,我唱我喜欢的歌,我和他……我每天……我和……我……我…………我……

怎么?

没什么。

 



“五月份中旬我一个老朋友要来,正好谈谈工作上的事。”他在晚饭桌上这么说。

“老唐?”妻子把一根菠菜往嘴里送。

“不是,另外一个,你可能不太认识。叫刘向远。”他含糊地介绍,“还是小时候合唱团里的朋友了。”

“哦,我记得他的!”母亲咽了口饭惊喜地叫,“面孔圆圆的,小男孩很懂事的。你们以前每周都要去练唱歌……我记得他可是你第二要好的了。”

“嗯。”他简短地回应。

妻子微笑着看母亲高兴起来。

“他怎么样了呀?我看你们后来都没怎么联系了。现在大概也都是大小伙子了,肯定有出息了……”

“他跟别人合伙开唱片公司,在我们市北边那块。”

“嗯,男孩子是应该闯一闯的。”她满意地点点头,看向了儿媳妇的腹部隆起的山丘,“等我们的小宝出来了,我就要教他要勇敢要不怕失败,要学会跟人家抢,不能吃亏了……要是个女孩子也好的,要文静一点,学点舞蹈啊弹琴啊,到时候可讨人喜欢。”她的眼角笑得都是沟壑,语气里全是欢喜和等待。

妻子偏过头去附身伸筷子夹最远的鱼,整个人往桌上撞去。母亲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扶她的手肘,拉开来对着她好好看了看才松了口气:“小梦你当心一点呀,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们全家性命摆在你身上了。”

对面,王钾只是垂头认真地看他碗边桌上掉落的一粒横倒的米饭,想着有谁说过的,一粒米粒竖着立在桌上,说明在座的有一个人可以和这饭粒的主人一起过上一辈子。长相厮守,唯有死亡将他们分开。

到底是谁说过这话?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难道是他自己?

不对,他当时还反驳:明明大家说的都是米粒竖起来明天要有客人来,你的什么理论啊,哪里听来的。

可那人也不生气,老神在在地说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才不管别人怎么说。

这人可真有趣,现在王钾这么觉得,他想在再抓住点关于这人的什么,可是只能感觉到这个人像天边的棉花糖。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那么精彩的人一定过得比我好。他居然开始羡慕这个记忆里什么特征都没有的人。

他终于抬起头:母亲利索地收着碗筷,笑得很强硬地挡开妻子帮忙的手。

她去厨房洗碗后,妻子才塌下肩膀,疲惫地靠在桌子上撑起额头,一手还习惯性地扶着腹部。

她只把眼珠往王钾那儿抬,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好像她孤身战斗了很久,最后还是失败。

她曾和王钾说过:你妈她是不会说女人应该怎样怎样的,可她最可怕的地方也在这里,她是完全相信并履行“女人应该怎样怎样”,她在每一个细节流露出来,并且毫无自知,一点不觉得她在要求别人什么。这是她的生活方式。

“她真的对我很好,我没有接受过比她更像母爱的感情了。我知道她待我是女儿,我能感受出来,可是……你知道吗?”她的眉梢垂挂下来,“我有时候想如果我有亲生母亲,她要是像她一样的话,我真的会疯掉的。”

“不过谁知道呢?”她又嗤笑,“或许我被这样的母亲带大,潜移默化地也是这样的观念,才不追求什么两性平等,就平平淡淡地过,跟其他好多人一样。说的消极一点,那样也值了。”

“但是现在是最差的情况,我们只能走到这里。”

王钾对那个“值了”感到不舒服,他觉得他当初会和她谈恋爱后来结婚,可能是因为她身上有些东西是他看重的,比如她的特立独行,她骨子里的傲气,她永远微笑的样子,她的不服输不妥协,甚至是,她扬起头时下颌的曲线……都让他觉得安心而满足,可以填补一些他那不知怎么回事空得很疼的蚌壳。

他想说现在不是最差的情况,至少你在坚持。艰难地坚持着,这甚至有点浪漫的意味。

即使这种坚持会带给他不便,用他母亲的话说就是少了贤内助。但是在他心脏最最里面藏得很深处,他迷恋这种坚持。

妻子还是不了解他。

王钾是个不太会关注内心这些想法的人,他只是偶尔想到了,转眼就忘。所以他只是说:

“女人天生敏感一点吧。”

她说她恨这种敏感,他知道她其实想说的是,她恨他用“敏感”这个词草草了事。

可他就是这样,挺拔匆忙。匆忙着不知在追寻什么。

 

 

刘向远的脸已经不圆了,他像他爸爸长得特别高壮,像只熊。

他到王钾这个城市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王钾在机场不太确定地迎上去,被他冲上来抱个满怀。

“你没怎么变嘛!”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之后他一直乐呵呵地笑,自如地说些关于这些年以及两个城市等等的话题。

王钾却在那里闷声不吭。坐在车里送刘向远去宾馆的时候,他想起来那种怪异从何而来:这小子从前不仅脸圆,而且总是看破红尘般地呆愣,人问一句他答一句。而现在,明显健谈开阔了,说到兴奋处还把头从后座伸过来,是久别重逢旧友的激动。

认识到这一点后,王钾也放开了,他开始给刘向远部署接下来几天的游玩行程,接着又跟着他侃起来,说着说着还冒出了家乡话。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合唱团老是去敬老院表演?”

“那可不是!唱完准备好的歌,问他们想听什么,那些老头老太开始不肯说,结果后来每次去都要听我们唱戏。”

“哈哈没错,我们还演了一段……什么来着?”

“谁还记得那个呀!反正老师一敲板砖定了,就看咱们笑话呢。我只记得我演的丫鬟,哎,你演的小姐吧!”

“有这回事?”王钾笑得都有点得意忘形了。

“有!你别给我赖账啊!我还记得那时候团里有好多小姑娘喜欢你,明里暗里地要抢跟你配对的那个书生……”说到这,刘向远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是想起了什么,缩回后座坐好,有些后悔地看着窗外。

王钾从后视镜里瞄了眼,问:“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哦,没。”

“那后来怎么样了?”王钾饶有兴趣。

“后来……总不能让她们发生‘流血事故’吧,就……找……找人顶替上去呗。”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王钾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一边注意着路口汇入的车辆:“找的谁?”

“嗯……我也不记得了,找了个男生吧。”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王钾的后背一眼,语焉不详。

车里有几秒安静。

刘向远像是觉得有些煎熬,心急地说:“有一次去的那敬老院边上还有家精神病院你记得吧!”

“当然。”

“咱们结束了就一起往那边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大门那边什么也看不见,就绕到边上的围墙,有一段儿是铁栏杆,爬满了草。咱们就扒开草往里面望,结果真给看到几个病人在那放风呢!有个男的,精瘦,穿着病号服,好像有特异功能一样一下子就往我们这边看,还要跑过来,吓得我们赶紧跑。”

“哈哈哈哈哈哈真的吗?我不记得了。”王钾像听故事。

“就你还不记得!你俩提出来的建议,结果比谁都跑得快……你还被那些草划伤脸了不是!”

 

 

“哇噻……这……这草真的快,像刀子一样……嘶……他们还在后头呢?”

“嗯,我们跑得快……”

“你在干嘛?干嘛攥了把草啊?……哎你干嘛啊,傻呀!不痛吗?”

细细白白的手指被墨绿的草叶边缘割开小伤口,等渗出血来就往王钾脸上戳,大义凛然的气势却只是轻轻点了一下。

“好了!这下我们就是血契兄弟了!以后要生死与共!怎么样?”得意的笑容。

“你是傻的吗?!好好的割自己……”

“血契兄弟就是要同甘共苦!”

“哎没救了要不把你送进边上精神病院吧。”

还是笑嘻嘻的:“男人流血不流泪!”

“你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等一下……我流泪了吗?!”

“又没有说你啊!老钾,你可是我的血契兄弟,我以后会罩着你的!”

“行行行,现在快点跟哥去洗伤口!”

“好嘞,血哥老钾!”

“你说他们怎么还没来啊怎么回事,不会抓进去了吧……”

 

 

“……我一点印象都没了。”王钾还想笑,但是嘴角却弯得很辛苦,他有点不想听下去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刘向远的话里像有细小的针,扎得他心里又痒又疼。

刘向远也不笑了,但他还在说:“每次都是你俩跑得最快,合唱团练完歌以后就不见人影,我后来才发现你们是跑去隔壁录音室唱歌玩了。”

他想做一个残忍的揭皮者,但是王钾不为所动。

王钾他空荡荡的。

“你是说‘你们’?还有谁?”

“不会吧,你真的……不记得了?”他笨拙地提问。

“我忘记了什么?”

“不记得倒也好。”他嘟囔

车到宾馆了。

 

 

刘向远来后第三天,王钾陪他去行程上的一个古庙景点,那里边上一圈都是咖啡馆,正好谈谈工作。

临走时母亲嘱咐他顺便去配一盏家里的灯管,他傍晚回家的时候发现还是忘记了。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型号的灯管。

他们车开到古庙一个偏僻的入口周边。

不是旅游旺季,况且后门是不太有人知道的,所以周围除了王钾和刘向远几乎没有人。

路边上杂草丛生,可以看到东南方向那座漂亮的寺庙,有一半被树挡住。他们往景点处慢慢走去。

王钾背了个双肩的包,他左右看了一下,熟练地踩到高出一溜的路牙子上走,跟着刘向远,也没有落下。

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少年。

刘向远可能也注意到了,他戏谑地说他走在边上像王钾的爸爸。

王钾嘿地笑了:“你别占我便宜啊!”

“你怎么还留着这习惯呢?”

“……人不走走路牙子,会失去很多乐趣的。”

“这话还真像他说的。”

“什么?”他一脚踏空踩进旁边的杂草里。

“没。咱怎么还没到啊,这路牙子真够长的。”

 

刘向远这次来就是和王钾谈谈合作的事情,他在他的唱片公司里其实只是个小股东,再加上年轻,没有多大权利。他也是想要往上爬的。

“这不是想和女朋友结婚还得攒点资本嘛!”

刘向远一连几个晚上躺在床上想破脑袋:他自己没多少音乐上的天赋,混完了大学;小时候他太木讷,也没多交一些朋友。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从小学就开始被母亲逼着去的合唱团,里面倒是有很多机灵精明的角色,也许他们中的有谁混得不错,可以沾沾光,拉来几个合作。

结果一找傻眼了,他发现那一拨男生女生都跑去其他康庄大道了,音乐确实只是爱好而已,估计他们那时苦苦练的乐器放手里都不会拿了,只有在ktv里才会嚎上几嗓子。

除了王钾。

他一往无前地走着,从没想过回头或是拐进其他的道。

刘向远还挺感慨的,他抽着烟咧着嘴跟他女朋友说:“那时候比他刻苦的多着呢,看他也没多热爱音乐,估计和我一样就当放风一样每周去随便玩玩,每次都只顾着和他一‘血契兄弟’疯闹。”

“‘血契兄弟’?哈哈哈!你这朋友真逗!”

“那叫幼稚吧!就王钾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也不知道他们从哪想出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说法……不过还别说,哎,这有点谱儿,他俩喜欢躲进录音室里唱歌,这就不能说王钾只喜欢和他弟玩。啊,等等……这么讲来,这事就说得通了……”

“你嘀咕什么呢?”

“我是说啊,他那‘血契兄弟’,他邻居,他弟,在十六岁上就没了。”

“什么?死啦?”

“嗯……那时候咱们听说了还不相信,就见王钾再也没来合唱团。最后跑去问了老师才知道是真的……吓都吓死了,有几个女生当场哭了。那时王钾他肯定为这事受伤不浅。”

“怎么死的啊?”

“暑假里去哪个小岛玩吧,我听说是这样,一家人就失踪了。”

“哎哟怎么还有这样的事啊!你以前也从来没提过。”

“提它干嘛,过去了这么久,难受也难受过了,毕竟当时还都是孩子。我估计王钾当时和他那么好,现在说起也叹一声就完了。”

 

可没想到,他是完完全全地忘记了他。

 

“唉,你说奇怪不奇怪,咱那么大个合唱团就剩你一人搞音乐了!”他们在景点里走了一大圈,找了家咖啡馆坐下来聊。

他听到后笑了声,语气里竟有些微优越感,“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下来的。”

“那你这毕业了就跟同学成立工作室,也算是顺风顺水啦。”

“嗯。这两年来是顺利,像有谁保佑一样……”

刘向远差点被呛到,他对‘谁’有些过于敏感了。

王钾没理他,拨弄着桌布上的小流苏:“倒是一开始我妈她反对,她本来就反对我学音乐,觉得出路太窄。闹了一通,结果还是拧不过我。那段时间,她一直在家唉声叹气,说当初怎么想不开把我送到合唱团去呆。还怪我爸撺掇的。”

“没想到伯母还这样哪?”在刘向远印象里,王钾母亲一直是温柔地送来两个小男孩,嘱咐大的那个照顾小的,临走时拍拍两个脑袋。

“她……”王钾笑了,“我妈那边儿的亲戚都说我犟起来最像她。那时候我是一心要学音乐,一条路走到黑。她在客厅里叹,我就在房间里吼,对着干:要是没有送我去合唱团,我就碰不到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值得的了。”

可能是咖啡馆里放的旋律有些煽情,或者是终于能在对面的人脸上找到一点熟悉的神情,王钾拿手指梳着桌布小流苏,说得有点多了。

“那你现在不是还不错嘛!还给她娶了个那么漂亮的儿媳妇,她肯定很满意了。”刘向远看过王钾手机相册里他妻子的照片

王钾还是颔首,淡淡地笑,眼睛不知道看着哪里。

“你看我嘛,结婚还早着呢,丈母娘不好糊弄啊。兄弟你要帮帮我!也不是说你就吃亏了,我们公司那虽然成立不是太久,不好跟人家老资历,啊作品一大堆奖的来比,但是我们态度认真啊,刚起步是要好好努力,给你的关注肯定多。”

“嗯,我听过一点你们的作品。”王钾抬起头倾过身来,表情顿时严肃,“是还不错。”

“那你们现在是怎么样?有新歌可以用吗?还是说可以咱以后慢慢合作,等那什么,灵感来了再说?”

王钾歪着嘴角笑了:“你们有什么要求吗?我这里风格都还齐全。目前是没有准备发布的,正好接了个电影的配乐,他们在忙呢。”

“噢,倒没什么特别的要求……”

“不过我这里倒是有一首,我刚录的,想着藏起来也挺可惜的。”王钾做了个手势,眨眼间递了个u盘给他。

“我可是知道你的水平的,震撼啊!”刘向远顿时兴奋起来,赶紧掏出耳机。

 

“我靠!兄弟!你这首真不赖!我说真的!”刘向远听了一半就拨开耳机,手作势要狠拍桌子。

“歌词我只听了个大概吧,但是真的,绝了!你看我也不会鉴赏,说不出什么。”他有些语无伦次。

“也没这么夸张吧。”王钾偏头偷乐,嘴里谦逊一番。

“不,真的!比你以前所有的都好!最主要的是你写他写得太传神了!我还以为你是忘了他,没想到搁这纪念呢!”刘向远大笑着拍王钾的肩膀。

王钾却不乐了,他又一次听到了一个‘他’。

妻子问这歌是写给谁的,现在刘向远还信誓旦旦地说他写把人写活了,可是他根本没有写谁,也没有写给谁,他写的就是他自己。

“我不知道你说的谁。”王钾的脸有些冷,“但是这歌写的就是我而已。”

“啊?”刘向远懵了,“你……你别开玩笑啊,王钾,你看,歌词里面写的……你玩那种游戏吗?把墙上的漆掉了之后的图案看成动物,那不是他才玩的吗?”

“不一定是动物。”王钾皱着眉头矫正,“可以是任何的东西,也可以是你想象中的。”他的语气一本正经。

刘向远更懵了。

“那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现在还留着,有时候累了,就找一找有没有可以代替墙的,想一下它的形状像什么。”

刘向远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他。

王钾有些被这种眼神惹恼了,不耐烦地说:“你要不要这歌,我说过了这里面就是我,我不想重复第二遍。你不要我就要拿回去了。”

“哎别!这么好的歌,我一定帮你好好做,说不定你就一举成名了啊!这真不为过!成了名你还怕之前的以后的歌没人听吗?”

歌曲到底写的谁根本不重要,管他是真的忘记了还是假装不记得,反正这首歌一定要争取到,说不定就可以翻身了……刘向远做起了梦。

王钾有些清高地看了他一眼,收回拔u盘的手,没说什么。

 

 

刘向远完成了任务,玩起来也得意忘形了一点。到临走的前一天,王钾叫上了他工作室的成员和他再吃顿饭,正好,他另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来了,他也拉过来接接风。

唐瀚峰,是王钾十八岁高三的时候火速交的朋友,一见如故。那时候唐瀚峰刚从王钾读的那个高中毕业读大学,他父母在学校不远处开了家饭馆,夫妻俩都是和善腼腆的人,王钾后来一直喜欢去那里改善伙食。

老唐那时候就整天捧着部简陋的照相机瞎晃悠。有时王钾也跟着他在城市里逛,或者爬上一个山头静静地看看底下的万生众相。山城无论哪个季节都是美丽的。

那时候王钾不知怎么就喜欢这样安安静静的,不用交谈得很多,好像在一个人独行。所以他喜欢和老唐交朋友。淡如水的那种交情。

后来等王钾经历过高考冲刺、毅然决然地报考音乐学院、毕业创业等等一系列事情之后,他和老唐的关系就好像更亲近一点。

老唐读的是经济,天天不去上课,背着改善了的设备瞎逛。他说他名字里就有山有水的,所以将来一定是要走遍山水的。

他果然一毕业就满世界跑去了,作品只堪堪拿过几个小奖,但是他心里舒坦。

这回他跑到了王钾客居的城市里来,算是一次修整。

 

工作室里的人也有和老唐是朋友的,交情虽没王钾和他那么深,但是搞艺术的总归有些相近的地方,老唐又是满嘴跑火车的那种人,他们很能聊得来。况且刘向远还和他是老乡,饭桌上大家一点不冷场。反倒是王钾这个东道主没有像打鸡血一样,多半在自己喝酒,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话。

有人就发现了王钾的兴致不高,嚷嚷着要闹他。

其实实在是其他几个小伙子太能闹腾,包厢里面吵翻天,王钾还真不算是太冷淡。他就坐在门口,嘱咐服务员再加酒,或者说可以上点主食了。

老唐已经喝得有点高了,他一向随性,跑到王钾边上拍他肩膀一巴掌:“小钾呀!我跟你们说啊……”他又转向其他人,“你们这朋友就这逼样儿!他跟他老婆就是天生一对,都是那种文青气质的……”

“哎老唐,这话说的不对,那钾哥平时多浪的人啊,怎么也不算在文青里头。”有人大着舌头反驳。

“哎呀你没懂我意思!他嘛,他老婆,不是早年就父母双亡嘛!”真是喝了酒什么都往外说,“他俩就属于那种同病相怜……哎也不能这么说,就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啊……啊不对……心里头都留下童年伤疤的那种人你们懂的吧!他夫妻俩就这样。”

在座的人都摇头晃脑地点头同意。

王钾嫌弃地笑着撇开老唐,也没说不对。

“可是唐哥,还是不对啊!”一个还算清醒的年轻小伙子还是很疑惑,他是刚进工作室的后生,“我们钾哥根本没有童年阴影嘛,他父母不是一直健在的吗?”

这话一出,王钾自己也愣住了。

老唐也愣了一下,好像才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他仔细看了看垂着眼睛坐在那的王钾,无所谓地说:“小年轻那么较真干嘛啊?我说的就一感觉,你们钾哥浑身上下就散发着忧郁的气息,好像世界欠他个几百万似的,唉,你们看他这张脸……”他伸出来的手被王钾啪的打掉了,“那笑起来还带三分愁呢,平时的猖狂劲儿不知装的多辛苦。我见犹怜啊……”

“你他妈少说两句会死啊!喝多了就开始鬼扯。”王钾没耐心了,把老唐按回座位。一边的那个小伙子还想说些什么,被别人勾着肩膀拉去灌酒了。

王钾头有点昏沉,估计也喝多了,他想他刚才确实是不对劲,居然还觉得老唐总结得很明白,可他怎么能和小梦一样呢。妻子初中的时候父母就车祸去世了,她后来一直住在姨妈家里。姨妈一家自然是不会亏待她的,但毕竟那时她已经不是不懂事的幼童了,十几岁的孩子,异常敏感,几年来从没真正把那当做家,上了大学后就独立了。现在她也时常回去看看姨夫姨妈,但王钾知道她是孤独的。对了,就是这个孤独吧。王钾想他父亲去世时他已经成年了,这么些年来他早接受了他的死亡,也看开了。除此之外他从小到大真的没遇上什么可怕的事情。可能是他骨子里的孤独吧,让老唐感到他和她是同种人。老唐是敏锐的,他能够轻易抓住事物的微妙核心。那为什么这么孤独呢?王钾回想了一遍自己的经历,似乎永远是自己一个人,笑也罢,疯也罢,他就像颗被糖霜层层包裹的黑巧克力,从不让人进入他内心。所以我孤独,他这样想,从记事开始,没有一个人能进入我的内心。小梦她丢了父母的爱而变得坚硬脆弱,而我就是心底缺那可以恰好契合的一块,那能够长长久久地陪伴的一块。

 

他以为他从来没有拥有过。可从来没拥有过和曾经拥有又永远失去是很不一样的。后者更痛,痛得还年少的他不知所措,生出坚硬的壳来保护脆弱。这才是他们最相像的地方。

 

头开始有点疼了,他想起来去问有没有醒酒茶。一抬头,就见刘向远在桌子对面,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这帮孙子还想去ktv,我晚点回来,不用等我。”

王钾编辑了条微信给妻子,瞄了眼时间,觉得妻子应该早就睡了,她向来不是那种等他回家的人。

刘向远很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还热衷于去ktv,明明平时就泡在音乐室里。

“气氛不一样啊!”唐瀚峰也跟着起哄。

一行人晃去了隔壁的ktv,点的全是疯狂的歌曲,嚎了半天酒也醒了大半。

轮到刘向远的时候,他已经被声波攻击得晕头转向,实在是没什么勇气用他的五音不全在这一帮专业的面前献唱,就把话筒塞进王钾手里,他今晚还一首没有唱过。

大家都没有太在意,起哄着拥王钾上去。

他倒是心情不坏,前奏一响——总算是首安静点的情歌——就摆了个帅气的姿势,底下的同事全都嘘他,像是看惯了他这样的装逼。

刘向远松了口气倒在软沙发上,看王钾闭着眼睛很深情地唱歌。

他一开始还没太注意王钾在唱什么,结果越听越觉得奇怪:他唱的词没有一句是屏幕里mv滚动的词,不是把这一句搬到那,就是自己改词,把“我爱你”唱成“流眼泪”。但见旁边的人都没有打断,习以为常地帮他点头打拍子、扎堆打牌、喝酒,想是他也不止一次这样随性地唱歌了。

唐瀚峰凑了过来,他的眼睛还是醉得迷蒙的。

“又是一个小钾的怪习惯。”

刘向远看了老唐的侧脸一眼。

“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没见过他完全按照别人的词唱过歌。他以前也这样吗?”老唐把脸转了过来。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唱歌。”

“哦,不过他这次是有点过分了,以前就改几句话。‘完全按人家的来就是死板的大人才干的事,唱歌就该天真自由。’这是他还没成年的时候跟我说过的话。”

还真是那个人的风格。刘向远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早夭的少年。

老唐在继续说:“那段时间他简直疯了一样地抗拒长大,说的话、做的事都在宣誓他要永远做一个少年,至少内心是完完整整的少年。”

他们都转过头去看王钾了。

“小钾……是个有故事的人。”老唐最后总结。

刘向远没绷住就仰头笑了起来:“您这话说的……还真是……寒碜。”

老唐没理刘向远的嘲讽,又摇摇晃晃地跑去跟他们扎堆了。

王钾已经唱到了歌曲副歌部分,乱七八糟不知在唱什么,感情充沛得让人觉得他要哭出来。包厢里面每个人都挂着醉熏的笑,嗓门大得可怕,专注于手里的牌、别人嘴边的酒杯……

刘向远没被灌醉,他的酒量是磨出来的。他还是瘫在沙发里,远远地看王钾快要唱到尾声,一个话筒握在手里握出花来,各色灯光慢慢旋转着打在他头顶,随着他的歌声下沉,一点,一点,移开他的身侧。他最后默默待在灰暗里,也不离开,坐在转椅上握着话筒耷拉着头。

刘向远这回明白了。

王钾是忘记了那个人,可他的所有一切早就都融进了王钾的生命里。

他说过的话,王钾记得,一句一句说出来。

他做的事,王钾记得,一件一件地实行。

从生活的缝隙里,他一点点地渗透出来。透过王钾的眼睛,就看见了一个澄澈的他在活着,永远少年的他。

 

 

刘向远回去之后就立刻着手准备王钾的单曲,物色了一个声音干净的年轻歌手。

“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录歌,唱功不是太好,但是声音符合,人看着也没杂念。挺好的一小伙子。”

王钾听过一段试唱后就同意了。

之后,王钾又陆续写了几首曲子给刘向远拿去。他的工作室里电影和广告的配乐完成得差不多了,和刘向远吃的那顿饭是有用的,几个人前后都给了刘向远曲子或者词。

那边刘向远忙碌着,这边王钾他们也要开始准备夏天过后巡演,那是他们工作室收入的大头。

 

七月到了,妻子去医院产检更加频繁。

母亲天天变着法让她吃高蛋白、维生素丰富的东西,晚上要拉着她去楼下逛一圈,严格地按照十分钟休息一下,散步三十分钟来执行。结束了还要在小公园口子和另一家有孕妇的交流经验。

妻子没有像那个孕妇一样几个月来吹气球似的鼓胀起来,她只是最近腿部水肿得厉害,关节也酸胀。

用那位准妈妈的话来说就是她心思太重,容易得产前抑郁症。

妻子是有点焦虑的,尤其是对于瞒着王钾母亲偷偷准备出国的事项这件事。

王钾和她都知道母亲心里对她的愿望明镜一样,只是大家都不说破,维持微妙的平衡。

当初结婚时,他们为此争论过,结果是双方都退一步:等妻子生完孩子一切安定下来再忙事业。

接下来的一年多里平衡保持得很好。可现在临产期越来越接近,妻子就越来越不安。平衡从她那天早晨看王钾的眼神开始就裂开缝隙,随着母亲的到来和紧逼慢慢破碎。

最终还是被母亲发现了妻子在准备出国进修的事情。

王钾那天中途回家拿份新招成员的资料,开了门就直奔书房,也没见妻子或是母亲的身影。刚想赶紧回工作室,结果在门口停住了。母亲的语气及其熟悉,从他们的卧室方向传来,他顿了一下,回头走近了一点:

“……你就这么心急的吗?你总不可能生下来就拍拍屁股走了吧?”

“妈……我只是预备而已,这个需要提前准备的。”

“可是你现在的目标不要放那么远,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小孩子,等以后顺了,你再准备也一样的呀,你还年轻,不急的!”

“嗯,妈我知道。我们说好的,等孩子大一点了就放我去。”

“小梦……你这样说话妈真的不放心,小孩子很敏感的,不止是待在你肚子里你要当心,到时候来到这个世界,那谁也不能代替母亲的角色。”

“我懂的。”

“……我知道你懂,你那么聪明,懂得肯定也比我多,但是你不把它当回事,是不是?你心里还是你自己最重要。”

妻子沉默了。

“小梦,你要追求事业,那家庭、孩子,不也是一种事业吗?做得好了一样是受人尊敬的……妈不敢说自己做得多好,但起码也对得起他爸,也把小钾从小照顾到大了,妈自己心里也开心。”

“……妈,就像你不能强迫王钾去学其他专业,你也不能强迫我留在家干这份工作。”

“我强迫你留在家了吗?小梦,这样真的很伤人心的,我是不是没有强迫你放弃音乐?只是那不一样,家里一定要留个人的。他赚钱养家那都一样,干什么就随他吧,能养活家就行了。可是这个不一样了,家里,要温暖,要像个港湾,要有人气你懂不懂呀?不然你们都去忙工作,叫小孩怎么办,你对得起孩子吗?谁都没法代替父母的,尤其是妈妈最重要。”

母亲说着说着叹了口气,声音低下去,听不太清楚:“你看妈,这辈子也就栽在这个‘音乐’上了。当初他爸爸也是搞乐队的……不着家……后来那终于……小钾的合唱团还是他爸叫去的,说好了只培养培养气质,结果呢?小钾我是拧不过了,你,好孩子,也是这样不让人省心的。我也不劝你什么这条路不好走啊,尤其是你女孩子。孩子,我真的,一辈子在跟这个‘音乐’作斗争……你也可怜可怜妈……”

里面安静了,妻子过了很久才开口:

“所以,妈,我不要一辈子去跟一个看不见的东西作斗争,为它放弃一切、费尽心血。我要为自己活。”

“……你这孩子……”

妻子走出卧室,对上了王钾的眼睛。

她疲惫,但仍在坚强地微笑,手习惯性地扶着腹部。

 

 

七月十五号,刘向远他们唱片公司发布了那个叫伍曦多的年轻歌手的专辑,词曲大部分都是王钾工作室写的,网上同步发布,包括了那首刘向远拍案叫绝的歌。

到七月底,专辑已经卖得很红火,快达五万张。

网上流传最多的就是王钾包揽作词作曲的那首歌。他本来起名《我仍未变成无聊大人》,唱片公司想让它郎朗上口就改成了《仍是少年》。王钾没说什么,但在收到样品后听到它花里胡哨的编曲,他还是皱了眉头,心里一股干净的雪人被踩满脚印的难受。

即使是这样,这首歌还是轰轰烈烈地火了起来,媒体一口一个“清澈凌冽”地描述它。王钾看到了就弥漫起复杂的感情,对它完美主义式的不满意,还又有抑制不住的小小自豪。

 

专辑开售一个月后,销量已近二十万。歌手伍曦多年轻、相貌清秀,名气结合着什么一起在发酵。

王钾一向不太关注这些,不过倒是因为这个,主动联系他们工作室约稿的人明显多起来,大家的兴致都被带动,天天早晨王钾来了就受到各种乐器的欢迎。他们一个个摆脱了咸鱼的状态,干劲十足。

王钾却一直不太高兴,他承认那首漂亮的曲子到处响起来让他非常享受,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怪异感愈发明显,他感到不可控制。

王钾打过电话给刘向远,问他为什么给《仍是少年》加这么多装饰,编得听着让人心慌意乱。

刘向远大叫说他太夸张,那只是很普通的编曲,只他一个人这么想,所有人都接受这样经过装点的歌曲。

确实更多人喜欢后一种,被“完成”的《仍是少年》

既然这样王钾也就不追究这个。

后来事情渐渐让他难以忍受后,他又和刘向远联系,问他为什么你们公司那个歌手要挂着一副势要迷倒万千少女的表情唱这首歌,感情把握得一点都不对。

“他根本不会唱歌。”

“那让您去台上唱?一句词儿也不对地唱?”刘向远没当回事,还在笑着调侃他。

“这是我写的,我知道应该怎么唱。”

“不是,我说,王钾你到底不满意什么啊?”刘向远是专辑的发布人,最近升了职位,不再那么闲了。

“……我也说不清……但是这首歌明明一把吉他一架钢琴就能唱好的,也不用他唱功多好,简简单单的,这么容易的事情!”

“大哥,人家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演绎,那观众还不是买账嘛!这就够了!”

“不能这样,我跟你说,不能这样!你告诉那个伍曦多……这样,你把他联系方式告诉我。”

“王钾,人家现在忙呢!你现在这样就像个婆婆妈妈的老头子。”

“到底谁老啊?刘向远?我跟你说,他忙?忙着在镜头面前编故事,套用我的话?他知不知道这样很可笑!”

“老王,你认认清楚现实吧!”刘向远开始不耐烦了,“他现在是明星,那说话不得装一点吗?现在什么都由不得他,也由不得你了。”

“你的意思是他还是身不由己是吗?他不能选择做一个符合他年纪的少年人,至少唱歌的时候努力去契合我歌里写的吗?”

“他不是个少年了,他也要为自己的未来作打算。没有人能像你歌里写的那样永远不长大!”

“怎么没有!我说有就有!你倒说得比他唱得还好听,他现在是在玷污我的歌!”

“你他妈从小就这么咄咄逼人,现在也就是我,才忍了,换个人早把你踢开了!”

王钾气得说不出话来,攥着手机想一把按掉对话,刘向远那嗓门还在连续放屁:“你干嘛对一首歌那么执着啊?你醒醒吧!有得必有失的!”

我不信。

执着是因为它是我的白月光,现在你们要把它逼成你们衣襟上烂掉、僵硬的饭粒,这我受不了。

 

夏天快要过去了。这个夏天对王钾来说实在有些漫长。他们的巡演迫在眉睫,但他最近老是缺席排练。

天气还是闷热,王钾想念他的故乡山城,热也热得痛痛快快,跑起来出满身湿淋淋的汗,风一吹,汗蒸发上去,下场雨,夏天就过了。干净爽利,没有丝毫婉转迂回虚与委蛇。

而突然间,对门的老夫妻就死了一个,据说是心肌梗死。竟然不是那个阴沉的老太婆,小区里认识他们的人都在心里嘀咕。

夫妻俩没有孩子,老婆婆请了小区里认识的人来家里吃顿饭。大多数是自愿来的,都与辞世的老爷子关系很好。

母亲自然是帮忙照应的。这些年来,老婆婆饭也不会烧,和人招呼也不会打,就坐在角落里,戴个黑色的袖章,依旧阴沉的,更麻木了一点。

王钾也去告别老头子,远远地看了眼他的黑白相片,他还在那里面笑着,挺像他平时揶揄王钾时那种笑容。

还是太可惜,他曾经说要认王钾的孩子做干儿子或是干女儿。他说,便宜你了小子!

王钾还沉浸在回忆里,却见妻子挺着肚子急急地招呼他去厨房。

母亲蹲在洗碗池边上哭得很厉害。

边上围了一圈阿姨,都在苦口婆心地劝她。看开些,你们家老头子先去了八年就少受这人世间的苦八年。

王钾才想明白是母亲想到了父亲的死亡,才一时难以自制地悲伤。

把母亲扶回家后,妻子留在家安抚她,王钾回去继续帮忙照应。

等到天都擦黑了,人才走光,屋子里霎时空荡荡的。

老婆婆这时站了起来,生硬地向王钾道了谢,叫他带话也谢谢他母亲。然后她颤颤巍巍地去墙根边抱一个西瓜,那一定还是老头子没去世前买的。王钾赶紧去搭把手,但是老婆婆无声而执拗地拒绝了。她一点点抱起来,送到王钾手里,带了句略显抱怨的话:“老是买这么多都吃不完,还当我是小孩……”

 

那天晚上,王钾也哭得很厉害。

他一刀劈开了那个西瓜,很好的瓜。他还在考虑是切片还是拿勺子挖,突然就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

“啊,西瓜还是要一半切片,一半整个用勺子挖才好!”

他愣愣地就那么做了。

妻子跑来拿了一片西瓜,还给母亲递了一片。

可那声音还在继续,甜蜜蜜的:

“一半给那些无聊的大人,他们只会把西瓜切片吃……还有一半给好玩的小孩,我们想怎么挖就怎么挖!”

王钾去翻箱倒柜找了把球形的勺子,眼眶微微发红。

他还在说话:

“老钾,喏,西瓜!我把西瓜最最精华的部分留给我的血契兄弟!”

王钾把勺子深深地挖进那块西瓜的心脏,挖出一整个小岛来,然后期待地放进嘴巴里。

塞满了,好像心事都塞满了堵上了溢出了。

咀嚼的时候,甜蜜的汁液滚落下来,顺带着透明的咸味,淌进脖颈里,烫到心脏上。

他的面目狰狞和泣不成声把那个少年的点点笑声揉碎了。

他想他们是白头偕老的,陪伴了这么多年,从小孩到老人。

可或许那句“孩子”只是说明他们够老了,对“孩子”的定义就不太分明。

那么我呢?还算是个孩子吗?有没有辜负刚才在我耳边的那个人呢?

电视机里在放一个人翻唱他的歌,改编了风格,没有吉他和钢琴,电子的声音响彻舞台,加上架子鼓打的节奏又急切又油腻。那个烫着漂亮棕发的姑娘,她穿底很厚的高跟鞋,表情享受,动作自如,高音飚上去一点也没有问题,好像天生舞台的王者。观众沉醉了,气氛被炒到顶点迟迟不下来。那真是很好的表演,鲜花和掌声都给她,只给她。

什么都天时地利人和,唯一不对的就只有歌了。真讽刺。

他擦擦脸,关了电视回房整理东西,明天就回山城,去那个唱片公司把“孩子”找回来。

 

 

刘向远领着王钾去见了他们唱片公司的几个高层。当王钾说要收回《仍是少年》的版权时,那些人脸上一色都是防备和鄙夷的表情。

只有刘向远有点急了,他知道王钾想收回这歌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只是因为他不能看着他的歌被污染而已,尤其还是要命的这一首。

“我有权收回我写的词曲版权。”王钾又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几个高层估计还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寂静在会议室里绕了几个圈,王钾就这样冷冷地看着他们。

“你是在工作时期写的歌,应该属于职务作品,版权是归我们公司所有的。”终于有人说话了。

“我没有签约你们公司,最多只能算受委托写作。”

“那么理由呢?”

“正当理由,首先你们不经过我同意篡改编曲出版,其次他人翻唱或者改编歌曲都没有经过我本人同意,也没有支付给我合理版税,最后我改变了我的看法,你们公司完全没有办法完整展现我的作品以及背后的思想。”

有人有点懂了:“这样,我们把缺的那部分版税给你补上,然后以后也合理分给你。”

“我要的不是钱,是我作品的版权。”

“哈!不是钱?”有个人笑了,“……是这样的,我们的艺人伍曦多正处在黄金上升期,他是唱你这首歌唱红的你也知道,你这样,我们的利益损失很大。”

“我会按规定返还百分之八十的版税所得。”王钾依旧不为所动。

“……其实说起来,这伍曦多已经红了,对于这一首歌我们也没那么在意,只是你这样随意收回版权,以后也没有人愿意再找你写歌,这对你来说又是损失。况且我们还可以借此大炒一下,对我们来说还是好事,对你的名声损害却不小,你没有好处。”

王钾默默捏紧了拳头,绷着嘴角坚持:“我说过了,我不在乎利益,那是你们才满眼满心都装着的东西。”

刘向远用力咳了一声,拿手擦了擦汗。

王钾没理他,继续说:“既然这事对你们这么有利,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只是走程序通知你们一下,你们没有权利阻止我提出收回版权。”

有人坐不住了,眼睛转了一圈,和其他人讨论了一会儿:“这样吧,王先生,我们也不强人所难,我们尊重你的意愿,并且我们也不用你赔偿那百分之八十的钱,你只要把今后用到这首歌的所得百分之五十补偿给我们,怎么样?”

王钾盯住那几个眼睛里微微闪着光的男人女人,嘴角挑起轻蔑,笑了:

“成交。”

 

出来已经是傍晚,太阳从远处一个山头落下,留了漫天的红霞。

王钾像个英雄一样阔步走在霞光里,刘向远有些别扭地跟在后面。

“我请你吃饭吧!”王钾回过头来勾住刘向远的脖子。

结果去了家街边的小店,坐在塑料椅子上,头顶着晃眼的灯泡。

“王钾……”在各自沉默着喝了罐啤酒后,刘向远先开口,“兄弟我还是提醒你一句,这样横冲直撞的,很不讨喜,容易得罪人。”

王钾闷头开啤酒罐,不理他。

刘向远叹了口气:“反正我知道你也不会靠这歌去干嘛,赚个盆满钵满什么的,他们的如意算盘是打错了。”

是的,王钾他找回了就再也不会丢掉,他会缩回去把它藏得牢牢的,不让一个人动。

“我呢,是发行人,怎么说也损了点我的利益,不过咱们……我就不怪你了……哎好好好,我不说了。”

刘向远没敢再说下去,另起了个话题:“你们马上要巡演啊?要当心一点他们那些老狐狸,个个都是眼里只有钱的人精,不知道会干些什么事情。”

刘向远还想说些什么,王钾突然掏手机接了个电话。

“老婆?”他今晚太容易醉了。

“……你喝酒了?”

“嗯。”

电话那头不知为何微微松了口气,语气轻快了一点:“那你当心点。我只是想说打个电话来问问你进程怎么样。”

“哼,完美。”

“好,那就好。哦对了,妈今天拉着我去定了产房,跟你说一声。她抱怨你来着。”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着笑意。

可王钾刚走了一下神,就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说:

“……你知道我真的非常非常爱他(她),我不是自私,我真的很爱很爱……我天天感觉到他(她)……”她哽咽了。

“嗯。”王钾脑袋晕乎乎的,第一反应是她居然也会哭。认识她以来,还从没有见过她脆弱。

“……我真的,很爱你,很爱你母亲,很爱姨妈姨夫。”

那头静止了一会儿,然后一个吸鼻子的声音,她又恢复了正常:“那你注意点安全,妈催你回来呢。”

就挂断。

刘向远瞄了眼王钾,想说“你太对不起嫂子”的,但是一下子看到了不远处的熟人。

“哎!那不是老唐嘛!老唐!这边!”

唐瀚峰和一边的朋友打了招呼,就挥着手跑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桌边。

王钾好像没看见他一样。

刘向远和他寒暄了几句,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找了半天找出一个红贺卡给王钾。

“我过不了多久就要结婚啦!托你的福,王钾!你要有空就来一趟。有挺多人你认识的,同学、以前合唱团员什么的。”

“你瞧,我也不知道会碰到你,也没有给你带张请帖。”刘向远又转过去和老唐说话,乐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老唐笑着摆手说不要紧,而王钾一眨眼已经把他的请帖扔到老唐面前了。

刘向远有点尴尬,默默把请帖移回王钾手边:“这上面都写了名字的。”

王钾这回像才发现了老唐一样,提高嗓门问他怎么会在这。

老唐看着他迷糊的样子,淡淡地笑了。他是要回归家庭与俗世的。

“这个还要跟你抱歉,我也是刚决定回来,不走了。”

王钾定定地看着老唐,刘向远也好奇。

“你没有变,小钾。我可以从你眼睛里看出来,还是个少年,至少你想做个少年。”

“可是我得从少年毕业了,要成为你唾弃的大人了。这是不可避免的。”

刘向远觉得在这两个人中间有点丢脸。

“可人有很多种活法的。”王钾告诉他。

“是啊。我选了最难看的那一种,也是最平凡、最简单,某种意义上来说,最幸福的那一种。”

“我是从俗世中来的,我要回归我的家。”

“人这一世也许从出生、童年,就开始定型。我注定要‘长大’的。”

“我的山水也走完了。你看,哪里都比不上咱们山城,又有山又有水。原来我是注定扎根在这里的。”

“这些年来我已经足够了。叛逃了这么久,欠下了多少债,幸好家人都还在,我会一点点偿还他们。”

“以后欢迎你回山城啊,这儿永远是你的家,一定要来我家店里吃饭。”

唐瀚峰一仰头干了杯里的酒。

王钾还是定定地看着什么。

“这人别是傻了吧?”刘向远嫌弃王钾。

“他压力也够大了。”老唐叹。

“他说他去‘永无岛’了。”王钾喃喃。

“什么?”他们异口同声。

“他临走前来敲门,告诉我,他们一家人要去永无岛玩。然后我就真的再也没见到他。”他慢慢地重复。

“永无岛是哪里?”刘向远摸不着头脑。

“你没听过‘彼得潘’的故事吗?讲的是一个小男孩永远都不会长大,他就住在永无岛,每次会带各种各样的孩子去岛上玩耍,但是所有孩子都会离开,都会长大,除了彼得潘。”老唐解释。

“那他说的‘他’是……嗷,是他兄弟……”刘向远才回过味来。

“谁?”老唐不认识。

“他小时候的好朋友,咱们一个合唱团的,去了一个岛上玩就失踪了,估计是死了。”

老唐沉默了。

“哎!兄弟唉!醒醒!你不是吧,我看你之前酒量挺好的哇?”刘向远去摇王钾,“喝醉了倒想起来了,之前打死不承认。”

“他说他不会长大的!”王钾突然拔高嗓门,吓了周围一圈人一跳。

 

 

少年的轮廓清晰,额边还带着汗。

地铁里人不太多刚好占满位子,剩了两个,他们都没去坐,让给上了一天班疲惫的人们。

门口的灯响着警报闪烁着,有人拖着包挤进来,喘着气握住扶手,等地铁启动了才发现角落里是有座位的,赶紧瞄了眼站着的他们,跑去瘫了下来。那人的眼神也是瘫着,直愣愣的。

还有些人在玩手机或者打瞌睡。

他就在那时眼神穿越节节车厢再绕回他身边,告诉他:

“我是不会长大的。”

王钾很懂他是什么意思,他当时点点头,很认真地回答:

“我们都不要长大。”

 

 

“怎么可能啊!”刘向远这回很快反应过来,“你们那时候就是俩中二少年,怎么可能说这种话,急着长大还来不及呢!”

“他说过。”王钾的眼神穿越街上重重人潮,绕回身边的桌子,有一粒米饭不屈不挠立在那儿。

“他骗人!”他大笑。

又痛哭出声。

刘向远的眼神像看疯子,而老唐则近乎悲悯。

“你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王钾的眼泪爬满双颊。

“你告诉我啊!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我……”他闭着眼睛乱吼,身体快趴到桌面上去,“你他妈的快告诉我!”

他一刻也等不下去了,喝下的酒就是炙热的火焰和冰冷的刀片。

“行啦!王钇!他叫王钇!记住了吗!”刘向远也得跟着吼起来才能让他听到,觉得丢脸丢到了家。

王钾一下子安静了,依旧整个上半身伏在桌上,酒杯打翻染透他的大块领口。

“王钇……王,钇。”他时隔多年重新拾起这个名字嘴唇哆嗦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说什么?”刘向远扭头去问老唐。

老唐也摇头。

“我说!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王钾又大吼起来。

“好好好!我们听到了!老唐,咱能不能把他弄回去,这丢脸丢到姥姥家了。”刘向远真的受不了了。

老唐叉着王钾的胳膊把他提出来,刘向远收拾东西,嘀咕抱怨着:“这算哪门子的‘少年’,合着得我们这帮‘无聊大人’来帮忙收拾烂摊子。”

王钾“哇”地吐在了地上。

还在不停地哭腔呢喃:“王钇,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王钾醒过来时接到了一通电话,他母亲在那头火急火燎地告诉他,你媳妇要生了!

他于是也火急火燎地去拦了趟飞机直接飞去医院。

在飞机上他的头痛得要开裂,他发誓再也不和刘向远一起喝酒,那家伙只会问他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他’啦!你怎么又忘了‘他’啦!到底是什么狗屁啊!整天说这个。

然后他一下飞机打开手机全是来骂他的:伍曦多的粉丝、一起巡演的朋友、那群唯利是图的老东西、不知名的网友。他们全都气势汹汹地控诉他收回版权没有人道,全是为了他自己。自私!冷漠!刻薄!贪婪!

他没空理这些,只想翻信息,那家医院的地址到底在哪啊?

等到他赶到手术室门前,他看到了他的妻子,依旧是微笑的。

她满头满脸的血,握住他的手。

“老公……”她说,“等一下,先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他扶住她不断下滑的臂膀,望进她的眼睛。

“彼得。”坚定地。

“噗!”一旁的小护士笑弯了腰,嘲讽着,“王彼得?这是我听过最可笑的名字了!”

王钾想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姓王,嗯?你怎么知道我们姓王?

妻子她无奈地笑着:“王钾,我拜托你……”

“彼得。”仿佛是俯视她。


“老钾,你往前看吧!”王钾听到她最后说。

什么?王钾觉得自己听错了,明明他说过只有他才能这么叫的。

“时间到了。”那个小护士怎么这样冷酷!这么小的年纪却这么冷漠!

妻子被推进去。

王钾像个准备做父亲的人一样在走廊上蹲下来抱住头。

 

“彼得。”他重复。

 

 

时光呼啦啦地过去,王钇,有人不可避免地“长大”了,有人却没有,还在坚守。

那句谁也没听清的话,是我时隔多年喊出你的名字时,第一句对你说的话。

我不想念你。




文中的收回版权相关是我瞎掰的,不用太过考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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